送葬的队伍从玄武门出来时,天刚蒙蒙亮。
九十九人的白衣方阵走在最前,手里捧着香炉、魂幡、仪仗,脚步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六十四名禁军抬着巨大的梓宫,楠木在晨光里泛着乌沉沉的光。文武百官跟在后面,素服如一片移动的雪原。
苏清月坐在女眷队列的马车里,透过纱帘看着外面。新帝元澈特意吩咐,让她乘这辆仅次于太后凤辇的车驾。宫女小声告诉她,这是镇国长安公主的仪制。
她不太明白这些。只是觉得白色太多了,多得让人眼睛发疼。
车队沿着御街缓缓前行,街道两旁跪满了百姓。没有人哭出声,但压抑的啜泣像潮湿的雾,从四面八方漫上来,浸透了整座建康城。偶尔有老人忍不住,发出嘶哑的嚎哭,立刻被身旁人捂住嘴——陛下遗诏说了,丧仪从简,不许惊扰百姓。
可百姓还是来了。有人抱着才满周岁的孩子,有人扶着年迈的父母,有人捧着连夜蒸好的白面馍馍,高高举过头顶。苏清月看见一个断了腿的老兵,硬是让儿子背着,跪在街边石板上,朝着梓宫的方向重重磕头,额头上渗出血来。
“他……很得民心?”苏清月轻声问。
宫女抹着眼泪点头:“先帝在位十年,减了三次赋税,修了南北两条官道,边疆再没打过大战。老百姓……念他的好。”
苏清月看着那些哭泣的脸,心里空荡荡的。她能理解他们的悲伤,却无法感同身受。那个躺在梓宫里的人,对她来说,只是个在梅林里吹箫的陌生人——虽然他会温柔地给她绾发,会记得她怕苦、总在药汤里多放一勺蜜,会在她起舞时露出那种仿佛要哭出来的笑容。
可她不知道他是谁。连自己的名字,都是昨天才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元清越。镇国长安公主。他的妹妹。
这些词像水中倒影,风吹过就碎了,抓不住半点实感。
车队出了城,上了通往帝陵的官道。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松柏越来越密,天色反倒暗了下来——不是天黑,是云层压低了,沉甸甸地盖在头顶。
终于到了陵前广场。
汉白玉的祭坛已经搭好,七十二级台阶向上延伸,尽头是刚刚完工的陵寝石门。梓宫被安放在祭坛中央,覆着明黄绣金龙的棺罩。百官按品级跪在台阶下,女眷留在广场边缘。
苏清月被扶下车时,看见了那两座并排的墓碑。
左边大些,刻着“大周世祖皇帝元曜之墓”。右边小些,碑上空无一字——那是留给她的衣冠冢。两座碑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仿佛伸出手就能碰到彼此。
她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礼官开始唱仪。繁琐的程序一项项进行:奠酒、读祝、献帛。每进行一步,哀乐就换一段曲子。起初是低沉的钟磬,接着是呜咽的箫管,后来加进了悲凉的埙。
苏清月安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空白的墓碑上。她在想,为什么那座碑上没有字?是来不及刻,还是……在等什么?
然后,乐声变了。
不是哀乐了——或者说,不完全是。那是一段她从未听过、却又熟悉到骨髓里的旋律。箫声主导,琴音相和,节奏很慢,每个音符都拖得很长,像一个人在月下缓缓起舞,每一步都踏在心上。
苏清月的呼吸滞了一瞬。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但身体知道。
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像是要挽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左脚脚跟微微提起,脚尖点地——这是一个旋转前的预备动作。她的脊背挺直了,脖颈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肩膀放松下沉。
周围的女眷都在低头拭泪,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乐声继续流淌。箫声忽然拔高,凄清如鹤唳,琴弦跟着一颤,迸出一串珍珠落玉盘般的泛音。就在这个转折处——
苏清月的右手抬了起来。
手臂舒展的弧度精准得可怕,指尖微翘,手腕轻转,手掌如兰花初绽。同时左臂向后舒展,与右臂形成一个完美的对称。她的头侧向左边,下颌微收,眼神空茫地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
惊鸿舞的起手式。第一式“揽月”。
时间仿佛静止了。
离她最近的宫女第一个察觉,惊恐地睁大眼睛,却不敢出声。旁边的几位诰命夫人也陆续抬起头,愕然地看着这个白衣女子——她在先帝葬礼上,竟然……摆出了起舞的姿势?
苏清月自己毫无所觉。她的身体完全被乐声牵引着,肌肉记忆苏醒了,冲破了一切理智的堤坝。那个动作流畅得像是做过千百遍,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骨髓里。
乐师席上,吹箫的老乐师手指一抖,差点漏了音。他认出了这段曲子——这是陛下十年前亲自谱的,名为《惊鸿照影》,命乐府秘密练习,却从未在任何场合演奏过。陛下当时只说:“等她回来,跳给你们看。”
可她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今日,在陛下的葬礼上,这首曲子第一次公开响起。而那个本该起舞的人,正站在墓碑前,无意识地做出了起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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