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沉默，像一团沉重的铅块，顺着电波压向严景行的耳膜。
没有呼吸声，没有电流的杂音，只有死寂。
严景行能想象到，电话另一端，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在听到“严华的儿子”这五个字时，脸上会是何种复杂的表情。是震惊，是怀疑，还是被尘封的记忆刺痛的伤感。
就在他以为对方会直接挂断电话时，一个沙哑、粗粝，仿佛被铁砂磨过的声音终于响起。
“三号门，进来，一直走到头，看到那根没倒的烟囱，我在下面等你。”
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说完，电话就被干脆地挂断了。
没有问他是谁，没有确认他的身份，只给了一个冰冷的指令。
严景行收起手机，拉了拉外套的衣领，走进了那片如同钢铁坟场般的厂区。
华兴钢铁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和冷油混合的气味。脚下的水泥路面龟裂，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杂草。道路两旁，废弃的厂房像一具具巨兽的骨骸，窗户玻璃早已碎裂，黑洞洞的，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与如今的落寞。
这里的时间，似乎停在了二十年前。
严景行的“记忆宫殿”里，无数关于金融衍生品、量化模型、宏观经济的数据流在高速运转，但这一切，在这片充满物理质感的废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不真实。
他忽然想起了火车上那场与高频量化程序的无声交锋。
那个冰冷的“猎杀者”，试图通过模仿和学习来破解他的交易策略。它的逻辑是线性的，是基于数据的。只要输入足够多的样本，它就能描绘出他的行为模式。
要对付它，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严景行的超算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一个反制计划的雏形在脑海中生成。他要设计一套“欺诈协议”，一个专门喂给那头数据怪兽的“毒丸”。
他可以在交易中，故意释放出大量看似符合他过去风格的“假信号”，这些信号指向一个浅显的盈利陷阱。当高频程序跟风而入时，他真正的攻击，将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通过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账户，悄无声息地发动。
他甚至可以在自己的交易指令中，嵌入一些无意义的、随机的、却带有特定规律的“噪声数据”。这些噪声对人类交易员毫无影响，但对于一个试图破解他代码的程序来说，却是致命的干扰。它会耗费巨大的算力去分析这些无用的垃圾信息，从而忽略真正的杀招。
这是一种信息层面的“游击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要让赵家的那台超级计算机，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思绪间，他已经走到了厂区深处。
那根孤独的烟囱，像一根指向灰色天空的手指，矗立在前方。烟囱下，是一间巨大的红砖厂房，看样子像是个维修车间。
一个身影，正站在车间门口，背对着他。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形高大魁梧，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悍勇之气。
严景行停下脚步，开口道：“马叔叔。”
那个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这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痕迹的脸。皮肤黝黑粗糙，两道浓眉下，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他的目光落在严景行身上，从头到脚，像是在用卡尺一寸寸地丈量。那目光里，没有丝毫见到故人之子的温情，只有审视和戒备。
他就是马东。
“你长得不像他。”马东开口，声音比电话里更加粗砺，“他是个书生，白白净净的。你身上……有股味儿，我不喜欢。”
严景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是金融世界里，金钱、欲望和算计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我爸已经不在了。”严景行语气平静。
“我知道。”马东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左腿上。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左腿明显比右腿僵硬。“那场火，我没忘。你爸也没忘，所以他死了。我忘了，所以我还活着。”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冷又硬。
“我来，是想完成他没完成的事。”
“完成？用什么？”马东嗤笑一声，指了指周围的废墟，“用你那一套算来算去的把戏？小子，我告诉你，赵家不是你电脑里的一串数字，他们是吃人的老虎！你爸就是想跟老虎讲道理，结果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他一步步逼近严景行，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老鬼都跟我说了。你想用我的钢，去期货市场上跟赵家玩命。听起来很热闹，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厂子虽然破，但还能养活跟着我混了几十年的老兄弟。我凭什么要压上他们的饭碗，去陪你这个毛头小子赌一场？”
“这不是赌。”严景-行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这是战争。您和我的父亲，二十年前就开始了这场战争，只是你们输了。现在，轮到我了。”
“你？”马东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的不屑更加浓重，“就凭你？一个连扳手都没摸过的白面书生？我那兄弟严华，虽然迂腐，但至少他敢站在这片土地上，敢跟我一起喝最烈的酒，敢为了工人兄弟的医药费去跟人拼命！你呢？你除了会按几下键盘，还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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