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由师父最后残魂开辟出的生路,如同暴虐熔岩中一道纤细的冰缝,冰冷,脆弱,却真实不虚地存在于陈望脚下。业火暗红的狂潮在他两侧奔涌、咆哮,灼热与阴寒交织的怪风撕扯着他的衣袂,无数扭曲的鬼影在火中挣扎、尖啸,贪婪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这个唯一的生者身上。
但它们无法逾越那道无形的界限。师父以最后魂力布下的屏障,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将毁灭隔绝在外。
陈望没有回头。
他拖着几乎被掏空的身体,拄着那柄光华尽失的桃木剑,一步一步,沿着这条唯一的路径,踉跄前行。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脏腑如同被移位,识海因过度消耗而针扎般刺痛,视线模糊,耳中尽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和业火燃烧的嘶吼。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这片被阴阳混乱笼罩的地域失去了意义。他只记得要向前,离开这片燃烧的村庄,离开师父永恒沉沦之地。
终于,脚下的触感发生了变化。焦黑龟裂、散发着热气的泥土,变成了带着夜露湿气的、冰冷的荒草。
周围令人窒息的压力陡然一轻。
他走出了业火笼罩的核心范围。
扑通一声,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及膝的荒草丛中。桃木剑脱手落下,无声地没入草丛。他双手撑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混着胃里的酸水呕出,染红了身下的草叶。
过了许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身后。
远处,整个陈家村已彻底被那片暗红色的业火吞没,像一个在地面上熊熊燃烧的巨大疮疤,将半边天际都映成了不祥的猩红。哭喊声、奔逃声都已听不见,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和某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咀嚼吞噬的声响,隐隐传来。
鬼哭宴,正在享用它的“盛宴”。
陈望闭上眼,不愿再看。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缠绕上他疲惫不堪的心脏。他救出了一些人,或许只是延缓了他们的死亡。而师父……师父最后的残魂,为了护他,已彻底消散于那片业火之中。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认知带来的痛苦,远比身体的创伤更加深刻。
他蜷缩在冰冷的草丛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任由夜露浸透他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怀中的罗盘早已沉寂,如同死物。那卷兽皮阵图和手札紧贴着他的胸口,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肩负的、尚未完成的使命。
但他现在,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在虚脱和剧痛中沉浮,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师父。不是那扭曲的宴主,也不是最后淡薄的残魂,而是很多年前,在晨光熹微的院子里,手把手教他辨认草药、讲解符箓精要的那个清癯道人。师父的眼神总是温和中带着一丝忧虑,仿佛早已看穿了命运的轨迹。
“茅山道士的宿命,就是与鬼神争命。”
他曾嗤之以鼻,一心逃离。如今,这宿命以最残酷的方式,将他拖回,并几乎碾碎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微弱的暖意,忽然从他紧贴胸口的兽皮阵图上传来。那暖意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如同冬日里的一点星火,缓缓渗入他冰凉的胸膛,护住他即将熄灭的心脉。
是阵图本身残存的灵性?还是师父在其中留下了什么后手?
陈望不知道。但这股暖意让他几乎冻僵的血液重新开始缓慢流动,让他涣散的意识得以重新凝聚。
他必须活下去。
为了那些逃出去的村民,为了阿穗那纯净却带着绝望的眼睛,更为了……查明这一切的根源,了结师父用魂飞魄散也未能彻底斩断的因果!
他挣扎着坐起身,抹去唇边的血迹,将桃木剑重新捡起,紧紧握在手中。剑身冰冷,却给了他一丝支撑的力量。
他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村子后山另一侧的荒岭,人迹罕至。业火暂时没有蔓延过来,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和阴寒。
他需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恢复哪怕一丝一毫的力量。
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入口。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了一半,看起来像是某种野兽废弃的巢穴。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陈望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拄着剑,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山洞挪去。
拨开潮湿冰冷的藤蔓,山洞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土腥气和淡淡的腐殖质味道,但并不浓烈。里面空间不大,仅能容纳数人蜷身,但足够隐蔽,也暂时感受不到阴煞之气的侵蚀。
他瘫坐在山洞最里面冰冷的石壁上,再次剧烈喘息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伤痛。
他从怀中取出那卷兽皮阵图,借着从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微弱的月光,再次展开。
暗红色的业火依旧在远方燃烧,映得阵图上的线条仿佛也在流动。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代表核心的、被褐色污迹覆盖的打坐人形上。
“以身为媒,魂为枢……”
师父走了这条路,付出了所有,却因活人的背弃,功败垂成,甚至化作了更深的灾劫。
那么,他自己呢?
他这条被师父最后救下的性命,该如何走下去?
是沿着师父的足迹,寻找另一种镇压甚至超度之法?还是……必须找到那条被族谱暗示、被赵老倌疯话点破的,关于“祭祀”与“约定”的,更深层的真相?
陈望凝视着阵图,眼中疲惫与迷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锐意取代。
鬼哭宴因背约而起,业火因怨恨而燃。
要平息这场持续了五十年的灾难,或许,钥匙并不只在后山的阵法之中。
更在那段被刻意遗忘、充满背叛的……人心里。
他收起阵图,闭上眼,开始以意志强行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暖意,尝试运转最基础的调息法门。
他需要力量。
需要足够的力量,去面对那些逃出去的、可能依旧心怀鬼胎的村民。
需要足够的力量,去挖掘那段肮脏的过去。
也需要足够的力量,去完成师父未尽的……也是他无法再逃避的宿命。
山洞外,业火映天。
山洞内,一点微弱的生机,在绝望的灰烬中,艰难地重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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