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姒岷离开那座压抑的宫室,穿过层层守卫的广场和廊道,阳城内部的景象在陈远眼前逐渐展开。
与城外平民区的杂乱喧嚣不同,这片核心区域秩序井然,道路以夯土夯实,两侧甚至有碎石铺就的排水沟。
一座座高大的夯土台基上,矗立着形制各异的殿宇,有的屋顶已开始使用陶瓦,在阳光下泛着深青色的光泽,彰显着与部落茅草顶截然不同的等级与财力。
来往之人,无论官员、巫祝还是侍从,皆步履匆匆,神色肃穆,彼此间交谈也压低了声音。
整个王都核心,仿佛一张绷紧的弓弦,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陈远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自己这个穿着破烂麻衣、手持巫师木杖的“异类”,好奇、审视、不屑、乃至隐含敌意。
姒岷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他低声对陈远道:“远巫,王都之内,规矩繁多,不同部落。谨言慎行,多看少说,尤其……莫要轻易卷入诸位公子与大臣之间的纷争。” 他的提醒意味深长。
陈远心中一凛,点头称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更何况是权力高度集中的王都。
他们最终来到宫城边缘区域的一片庞大建筑群前。
这里的气氛与核心宫室的肃穆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火味、金属灼烧味、泥土味以及汗水的咸腥味。
数十座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的土炉如同巨大的坟茔般矗立着,有些还在冒着滚滚浓烟。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工匠们的号子声、鼓风囊的呼啸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火热而嘈杂的交响。
这里就是夏王朝的“金工坊”,国家力量支撑下的青铜冶炼与铸造中心。
姒岷亮出太宰的手令,守卫的兵士恭敬放行。
一进入工坊区域,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陈远看到赤着上身、皮肤被熏得黝黑的工匠们,正围绕着一些巨大的、用耐火泥垒砌的竖炉忙碌着。
那些竖炉比他在部落里搭建的土炉要庞大复杂得多,结构也更合理,设有专门的投料口、出渣口和观火孔。
一些工匠正用巨大的陶制坩埚从炉中舀出炽热的、金红色的青铜熔液,小心翼翼地浇灌进预先制作好的、由陶范(模具)合拢而成的型腔中。
另一些工匠则在一旁的工棚下,用石锤和青铜工具,精心修整着刚刚脱去陶范、还带着毛刺和铸痕的青铜器坯件,主要是箭镞、矛头、刀斧等兵器。
工坊的管事是一名身材矮壮、手指粗糙如树根、名叫“工师亶”的中年男子。他接到姒岷的通传,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工匠特有的、对技术的专注以及一丝对权贵的敬畏。
“工师亶,这位是远巫,奉太宰之命,前来工坊演示其‘风火’炼金之法。你需全力配合,一应物料,尽数供给。” 姒岷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工师亶目光落在陈远身上,看到他年轻的面容和简陋的衣着,尤其是手中那根与工坊环境格格不入的木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是恭敬地行礼:“亶,遵命。”
姒岷事务繁忙,将陈远和石腿交给工师亶后,又叮嘱了陈远几句,便匆匆离去。
姒岷一走,工师亶脸上的恭敬便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怀疑。他并不相信这个看起来像流浪巫师的年轻人能有什么高明的炼金术。
王都工坊汇聚了天下最好的匠人,历经数代积累,才达到如今的水平。一个边鄙小族的巫,能懂什么?
“远巫是吧?” 工师亶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不知你所需何种金石、何种木炭?工坊物料皆有定规,需按例申领。”
陈远能感受到对方的轻视,但他并不在意。他需要的是机会,而不是口舌之争。“工师,我所用金石,乃色青带褐、质坚而沉者,与工坊所用或有所不同。木炭需硬木闷烧而成,烟气要少。此外,我需要一处空地,按我的方法,垒砌一座炼炉。”
“另起炉灶?” 工师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工坊现有炼炉皆由先辈所传,历经改良,效能稳定。何必多此一举?”
“工坊大炉,自是精妙,用于大量冶炼,事半功倍。” 陈远不卑不亢地解释,“然我之法,侧重于辨识不同金石特性,尝试以风力提升炉温,或可对某些难以熔炼之石有效,亦可作为大炉冶炼之参详补充。”
他再次强调了自己方法的“辅助”和“探索”性质,避免直接挑战工坊现有的权威体系。
工师亶沉吟片刻,想到这是太宰的命令,不好直接拒绝。他指了指工坊边缘一处堆放废料、相对偏僻的空地:“既然如此,你便在那边自行其是吧。所需物料,列出清单,自会有人送来。不过,” 他语气转冷,“工坊重地,规矩森严,不得随意走动,不得打探他人技艺,更不得损坏现有器具!否则,严惩不贷!”
“明白,多谢工师。” 陈远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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