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青年终于引来了反应,不过未解其意。
“封于鲁地,好让君侯仔细读一读论语,受点仁义熏陶。天下是你们司马氏的天下,倘若你们都不懂得抚慰人心,一味地暴虐御下,玷污宗室王侯的名誉。如此便竭力于上、怨积于下,岂不是成了陛下的负担吗?”张轨回转过身来,双手环抱、缓缓说道。
“呵!奇哉怪也,我司马氏的社稷,还轮得到你这个路人说三道四?我等从小熟习《论语》,且都是请来海内大儒授课,还需要你来置喙?”青年指着张轨嗤笑不已,回过头去望着自己的骑士们,后者也随之一阵哄然大笑。他又喊着车夫道:“你来说说,是否有怨恨呢?”
“没有,绝对没有。小人一家能够生活,都仰仗着陇西王的恩泽,岂有反而怨恨的道理?世子这是训诫,譬如慈父施以棍棒,实是对小人的关心。”车夫捂着脸上的两道伤口,仍然赔笑着答道。以他五十有余的年纪,将小主人比喻为“慈父”,实在是滑稽至极,但他已习以为常。
“读是一回事,理解是一回事,君侯恐怕是学得敷衍了。”张轨摇摇头,算是对这崭新成立的晋朝,又多了一层失望。其实按照原本的历史线,后来也正是由于晋代宗室、豪族对底层人民的无限盘剥和压迫,导致民怨沸腾、民变四起,甚至张宾之流反而愿意追随胡人。
“什么意思?”看到对方的冷静神色,青年再度追问道。
“劝君重读‘乡党’一则,想想厩焚该问什么。”既然对方标榜熟读,张轨也懒得多做解释,抛出这个简短的回答。话虽出口,他考虑到对方身份,勉强叉着个手故作镇定,心中也不禁有点忐忑。
《论语·乡党》篇记载道: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也就是说,孔子在马厩失火后问的唯有是否是伤人,而一言不提骏马如何,也不关心家财损失。春秋时期犹有上古残余,大部分人对于底层人的重视远不及马等牲畜,例如要给马吊孝的楚庄王,又如养马千驷的齐景公,能有超出时代局限仁心很是难得。张轨想强调的是,当下已经是与往事远隔上千年的魏晋,贵族们对底层百姓的关心,难度反倒还不及孔子吗?
青年紧绷着脸,仿佛冬日的严霜,并不瓦解。
“元超,你平日里礼敬人才、谦虚待物,大家都说你有父亲的风范。怎么到了今日,反倒就一反常态了?”帷幕后的女子探出前身,终于露出自己的花容。短唇如朱,长眉似月,鹅蛋形的脸庞修而立体、丰而不腻,光泽灼烁动人。瞬目如炯炯辰星,洋溢着让人舒缓的柔光。
张轨身形微动,竟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顿时羞赧欲死。
“我家兄长贪睡,错过了约好的时间,现在急着去赴会,所以无端失礼,郎君勿要见怪!”那女子并不介意张轨的失态,可能以她的姿容,也早就习惯了旁人的反应了吧。其声音细嫩婉转,如涓细的清泉流水,搅得人心中痒痒。瞧她的年纪,理应和其兄长相差不大。
“原来他们是兄妹!”张轨心中暗想,也不知为何略觉欢喜。他连忙立稳了身子,朝车上拱了拱手,客套得表示理解无妨。这位久经沙场的前世“张敖”,兴许是随着身体的变化,心态也变得年轻了许多,真成了十六岁的青涩少年,乃至于情难自禁。想到这他也暗暗庆幸,好在向秀、皇甫方回等不在左近,否则目睹自己的慌张失态,那可就羞得无处容身了。
“你还真懂一点学问,是我慌张失礼了。”一开始紧绷着脸的青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咧嘴一笑。他整了整仪容作揖道:“我乃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字元超,暂任骑都尉之职。这是吾妹司马绮,字元绣。不知郎君尊姓名讳,在何处高就?”
“小子是安定郡张轨,字士彦。此番蒙陛下征召,专程从女几山赶来,今日初抵京洛。说来也怪我走得忙乱,冲撞了二位的车驾。世子能够理解释罪,真不愧是王者胸怀!”张轨客气地回答道。人敬我一分,我敬人一分,这是他的处事宗旨,哪怕心中仍有芥蒂。
在事后的几日,张轨会向皇甫方回旁敲侧击,了解这位“陇西王”的来历。原来是晋宣帝司马懿的四弟司马馗一脉,其次子司马泰受封陇西王,封邑三千二百户,目前正担任安北将军,都督邺城的守备,是个手握军权的强藩。按理来说,司马泰和皇帝司马炎隔着已远,本不应该获得这么高的爵位。但晋朝吸取曹魏的教训,把哪怕再疏远的亲族都大肆封王,并择其中的优秀者统领军队,以保障司马氏的江山稳固。
晋初的宗室藩王,大多奢侈贪贿、生活糜烂,牢牢抓住来之不易的待遇,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唯有陇西王司马泰、下邳王司马晃,因为廉洁节制、谦虚下物,被时人所推崇。他们的共同点在于,都是日渐疏远的皇族旁支,一般情况下得不到皇帝重视,故而只能磨砺德行,以提升自己的声誉,借此从庞大的宗室族群中脱颖而出、获得重用。身为陇西王世子的司马越,虽然仅是十七岁的年纪,但也深谙此理,在洛阳士人间替父邀名、广得赞誉。当然,这些太具体的事情,张轨暂时是不得而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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