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薄小子!”旁观的阿胡冷冰冰插一句。
“所以你来询问我,岂不是颇为可笑的事情吗。我本生于虚无混沌之世间,自然以天地为栋宇,以屋室为裈衣。即便现在出了屋室,也身在天地之中,此刻不就是在家中行走吗?今日反倒要请教足下,何事入我房中?”接着这一段铺垫,刘伶才回归主题,气势十足得反问道。裈衣,是指合裆的方短裤,古代内裤的一种,与无裆的犊鼻裈均流行到遥远的今日。
“这,未免。”张轨摇摇头,被反诘得有点无言。
“然否?”刘伶仰着脑袋,气势汹汹。
“不对!”片刻之间,张轨脑筋飞转,忽然有了答案。
“怎么?”刘伶本已胜券在握,闻言深感意外。
“倘若真的如你所说,天地是你的栋宇,那么我已经踏入这个房屋之下十多年了。你这个主人翁不仅毫不知情,而且不以礼待客,岂不是荒谬之极吗?”到底是家学渊厚,张轨瞬间理清了脉络,振振有词得反驳道。他本就身躯高大,俯瞰着刘伶更显得有理有据。
“额,哈哈,哈哈哈!”刘伶猝不及防,想了想颇为好笑。
冷面人阿胡凑近身来,眼中多了一分尊重和笑意。
“沛国刘伶,山野闲人!”刘伶本就行事豁达,略微整顿下发型,认认真真得作揖行礼,与来客作正式见面。他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的一员,原本年轻时担任过好友王戎的参军,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官场的纷杂,主动装疯醉酒躲避朝廷征召,一直不肯为官。现在年届五旬仍然闲居无职,却也因疏狂的心态而无甚白发、颇显年轻。
“安定张轨,女几山人!”张轨连忙收敛了神色,以礼相待。
“郎君真是个难得的妙人!今日相逢,诚为一快!”打完招呼后,刘伶乐颠颠得继续席地坐下,并伸手示意对方入座:“要是早生二十年,与我等相逢于山阳竹林之中,把臂同游何其乐也。就算是那傲眼待人的阮嗣宗,听得你这段话,都会顾以青眼。”
“山阳竹林?难道你与向散骑,是熟识故交吗?”张轨听到这个地名,忽然想起了这段时间与向秀的闲聊。后者可能是被迫出仕、心中有愧,只是提及当时同游的无忧无虑,并没有详细叙说竹林好友的名姓。瞧这做派和言行,想必他们定是旧识。
“我不认识什么向散骑,倒是曾经有个姓向的友人,已经不来往很多年了。”刘伶脸色瞬间冷掉一半,先是摇着脑袋否认,又仰头看着碧空长叹一声,半晌后借着酒气自言自语道:“但是这么多年仔细想来,脱离于世俗固然是自在,苟活于人间未必是轻松。或许他束缚于尘网,有愁苦甚于我辈吧。”
“散骑随波浮沉,其实并不自由啊!”深交数日间,张轨很清楚向秀的无奈和苦衷,并非是谁都有勇气宁死反抗,也不是谁都能不顾虑亲眷家小。于是他也出言为之辩解,说起来向秀不久前做的《思旧赋》等,又顺带着提及了自己如何与其相识,缘何来到洛阳。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放着好好的女几山人不做,偏要当什么征君入朝,岂不是从云端坠落地面吗?”刘伶眯着眼睛,听完了对方长长的叙述,按照自己的人生观念评论道。
“无他,为了保全性命而已!”张轨很是坦诚,并不避讳自己的怕死之心:“一开始是好好地在女几山,谁料到有那么多的意外,我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就忽然到了这洛水河畔。你还别说,方才我看那奔腾流逝的河水,还真有点人世虚幻、不知何往的感觉。”
“也是,勉之!”刘伶点了点头,不知是真理解还是假理解。
“刘公为何在此处?”张轨绕开话题,主动问道。
“嘿嘿,其实京洛之人,大多都知道我乐往此游。君是外客,当然不知。”刘伶忽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指着身体道:“一开始还有人不知避嫌,后来士男士女瞧见我这副模样,无不掩目遮面、绕道而走。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我的专用饮酒地,不忧他人烦扰了。”
“不意今日却逢张君。”阿胡补充道。
“难怪!”想到这里,张轨才恍然大悟。在这人山人海的上巳佳节,小坡距离道路也不算远,却根本没人往这边凑,原来是这个原因。这片刘伶的专属地,置身人潮之中,仿佛孤舟于海似的。
“见笑见笑!我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因为确实不喜俗礼,就算没有服五石散,也偏要放浪形骸给世人看看。另一方面也是用这办法,驱赶开那些嘈杂的路人,自得清静。”刘伶沾沾自喜得介绍起来。他纵然落坐草间,却还是两腿豁然撑立,很不雅观。
“那要感谢刘公博得这个席位,让在下也得以自在小憩一时。不过既然是在足下的‘家中’,就不能稍加衣冠,以示待客之礼吗?”张轨抚掌大笑,但是仔细瞧着对方那姿势,总觉得不忍直视,更别说要与之对坐了。于是他叉着手不动,笑着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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