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刘公”、“张君”,继而是“伯伦”、“士彦”,最后喝到酣畅处,两人已经是勾肩搭背、欢谈谑笑,甚至称兄道弟起来。张轨上次在宜阳县中饮的是品质中等的稷酒,这次遇上“不务产业”的刘伶,自然只能喝下等的粟米浊酒,爽冽稍涩口,微醺不醉人。
上巳风俗,应于水滨饮宴,以祈祓除不祥。二人站在小坡之上,远望河边贵人们的云帐连绵,里中人坐得端端正正、规规矩矩,行的是依次轮饮的“巡”礼,饮的是宜城醪、九酿春之类的贵物,好不拘束拖沓。纵然自己杯中物品质不及,怎奈心绪其乐如狂,宾主尽欢。
“我沛国刘氏,乃汉高祖之苗裔,光武帝之嫡派。昔年汉高祖为沛公起事,后来光武帝以嫡次子为沛王,那可是实打实的龙兴之地。”刘伶谈到兴起,朝着远处大咧咧得一挥袍袖,开始吹嘘起自己的郡望。这位外表对世事漠然,其实才华不得施展、内心极度压抑的家伙,喝起酒来和常人一般爱说大话。此时晋朝已立许久,沛郡只是一个普通的郡,他却还沿袭着汉代“沛国”的说法,真是一副酒狂的作风。
“嘿嘿嘿!”张轨原本还没注意,眼看着这黑矮的老年人指点风云,忍不住掩着嘴巴大笑起来,连刚灌进口的酒都呛了出来。他借着酒劲不客气得埋汰道:“要是刘邦那眼高于顶、自诩英雄的老儿,知道会有你这般的子孙,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区区好酒及色的泗上亭长,有我这般放达心美的子孙,岂不是喜出望外吗?来来来,泉下老翁,我刘伶敬汝一杯酒!”渐入老龄的刘伶,保持着一贯的恬淡心态,毫不在意对方的冒犯,以手搓了搓酒槽鼻答道。说罢他稍微倾斜酒壶,吝啬且不舍得从中摇晃着滴下几滴,算是告慰自家先祖了。
“刘兄雅量,寄情诗酒,真名士也!”酒精上头的张轨,正要为自己的出言不逊道歉,冷不防得到这样一个答复,确实从内心感到深深折服。以他的视野来看,周代以来尊崇祖先的习俗是人伦基础,敢于对别人的父祖不敬例如直呼其名,原本是极端不礼貌的事情,要是在两汉乃至于可能惹出斗殴杀人。
张轨(张敖)出身的大梁张氏,通习的乃是先秦儒学,尚武直报之风尚在。如《礼记·檀弓上》记载:“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也就是说,按照孔子的理论,街上遇父母之仇人,就该不用兵器、直接搏击。言语之仇,也遵循这个道理,只是报复的轻重有别。
两汉以降,辱人父母的实例也很多。如《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一则,陈寔之子陈纪遇上出言不逊的父亲友人,责骂其无信无礼、入门不顾。又如司马懿之兄司马朗九岁时,有客人直接称呼其父的字,司马朗便责难那人说:“慢人亲者,不敬其亲者也”,那位客人因此而道歉。
按照往事的对比,刘伶作为士人,所表现出来的浑不介意,简直是令人无法置信!张轨所不知道的是,当时的人经历了两汉数百年矫饰孝廉的秀才选举后,类似于逆反心理得以藐视礼法为荣,尤其以阮籍、刘伶等人为最。别说辱及先祖的小事,就是更离经叛道的事情,此辈也习以为常。
“倘若泉下有知,不会让大汉社稷一衰至此;倘若泉下无知,又何必要对其恭敬如斯?俗人贪图庇佑而信奉鬼神,我辈胸怀坦荡且行事端正,有什么好顾虑的呢?与其叫我名士,不如唤作酒徒。”刘伶摆摆手,并不在意这些客套虚礼,边说边继续痛饮。
“只可惜满朝公卿,有几个如酒徒想得这般透彻?”张轨看着那河滩边的群帐,发自肺腑得感慨道。后者有的渴望官位,有的想要富贵,更多的兼而有之,心中积攒了太多的欲望,故而对各路神鬼都畏惧有加、顶礼膜拜。他还料不到后世西方传来的宗教,会让人何等癫狂。
“其实本朝开国气象,是与汉初有些类似的,长期战乱、城池毁败,人口凋敝、十不存一。在这种情况下建国,本来应该效仿汉高祖的‘无为之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才能有未来强盛的希望。嘿,何曾想。”刘伶放下酒壶,叉手抱在胸前,满脸轻蔑。
“的确有理,何曾想什么?”张轨点点头追问。
“泰始初年,就因为我这句话不符合朝野舆论,被当今天子评为对策下等、不予采用,还说什么不追究我平日里的无为失职。难道我在乎的,就是小小的参军官位吗?于是我索性辞官,躲在在乡里再不肯听从征召,直到今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和他们理论真是浪费口舌!”即便是心态再好,刘伶联想到这也不住冷哼,大声评道。
“那朝野的舆论是什么?”张轨很是不解。
“当然是取得了天下,就该好好享受啊!”刘伶咧开嘴,坑坑洼洼的黑脸笑得十分诡异:“他司马家的社稷,本来就是因众豪族们的支持得来,现在怎能不瓜分犒赏?什么五等爵制,什么九品中正,就是为了正大光明得把人口、土地分给那些喂不饱的豪强,导致国家的实力更为贫弱。而且从曹魏皇帝开始,也是一味地贪鄙短视,靠着严苛的屯田户、士家赋税恣意享受,完全不顾九天之下的苍生何等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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