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盘桓到黄昏时分,孩童们笑闹着离开了乡庠,张轨和高涤亦告辞出了同溪乡。他们心情舒畅,信马由缰得踏着小路,谈论着老妪所讲的事情,才半个时辰就回到了共县。而与之同行的那些吏员们,早不耐烦在这边待着,先前已回城中休息去了。
回到住处发现,皇甫方回坐在屋内的席间等候多时,看到他们归来面带苦笑,看样子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张轨打了声招呼,先用井水清洗了脏手,然后坐到了自己的食案前。他低声嘱咐高涤,把那些“借”来的僮仆给驱散出去,又把门给掩上,以防隔墙有耳。
“士彦如此谨慎?”皇甫方回开了腔,嘶哑干涩。
“因为要谈论正事。”张轨长叹口气,挪到其身边。
“看来同溪乡之事也不顺畅啊。”皇甫方回会心一笑。
“岂止是不顺,简直是让我触目惊心。民生之艰难,豪吏之恣意,真是遁在山林、坐于庙堂者,完全无法想象的。”回想起上任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张轨既感到不可置信,又觉得理所当然。他亲历过五百年前的秦末吏治,即便现在的朝廷换了汉、魏、晋几种称呼,骨子里是依旧如初的。
生怕皇甫方回不信,张轨呼来高涤以为佐证,把李申、孟恒之辈的荒诞丑行描绘了一遍,又重申了乡民的赋役之苦。秦朝时的赋税是“头会箕敛”,是直接收取货币的方式,而如今则征收“绢棉”等实物税,价格存在波动,容易虚报损耗,更便于官吏盘剥。
“原化,你万万想不到吧!”张轨说罢,重重拍桌道。
“未必。”没想到皇甫方回浑不惊异,慢悠悠得夹着吃食。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民生艰难若此,哪里是我辈可以安坐饮食的时候,莫非你也似他辈无情?”瞧见好友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张轨登时不悦,抢上手夺了对方的筷子,掷到一旁去。若不是知晓其本性,他几乎要效仿管宁割席,与之绝交。
“士彦,你着急个甚么?世事如此久矣,或许你在女几山上服药失忆,对此不甚知晓。可我大晋的原来面貌,本就不似你所看到的那么光鲜亮丽,为之忧虑的也并非是你一人而已。吃顿饭的功夫,误不了什么大事。”皇甫方回白了眼张轨,拾回筷子继续狼吞虎咽,他已然饿了半天。
“你这!”急性子的张轨极其无奈,苦笑摇头。
“张郎君有所不知,今日我等随法曹史焦况去征收春赋,遇到的情况也大同小异。群吏们不仅没有把侵吞的份额吐出来,反倒巧立新的名目再征几笔,反倒还赚了几分。二郎君不屑与之为伍,独自到田中与农人了解民情,故而疲惫得很。”坐在下首的郑律闻言,连忙为主人辩解道。说罢他笑吟吟得帮张轨搬来食案,与皇甫方回拼成联席,便于二者交谈。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原化还比我清高狷介许多,是我错怪了。”听到这话,张轨顿时恍悟过来,连忙与好友致歉。这时他终于肯踏实坐下,只是仍不肯动筷,继续追问具体情形。
“都是各地官吏玩腻了的老套路,还能有什么新鲜事。昔日在女几山上不问世事,都知道宜阳县中的官廨是怎样运行,共县岂会例外。”皇甫方回蘧然抬首,眼睛无神得平视前方。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让他这等热血心肠之辈,都已经觉得快要麻木了。可既然好友不停地询问,他只好一边吃着一边描述,大致情形果然如郑律所说。
“县吏行事如此猖狂,怎会无人管治。我们现在孤立无援,那潘安仁简直就是潘安乐,躲在汲郡乐不思蜀不肯回来,这该如何是好?”张轨越想越是烦躁,何止是停杯投箸不能食,简直是惆怅得坐立不安。没想到外头的吏情,真如司马越所说的那么不堪,连想做点实事都难。
“怎么办?他在汲郡躲着,我们就在共县忍着。等熬到了年份,终归是要调离此处的,届时我们再推说宦情难达、不胜其责,辞去这种微末小吏,再去深山隐居便是。把臂同游,岂不乐哉?”皇甫方回连想也不想,直接就脱口而出,原来他的心中早就有了腹稿预案。
“既然食禄任事,岂能这么敷衍虚耗?不不不,就算是他日事不可为真要隐居,那起码也要在这段时间内,力所能及得把公事做好。原化,我们可不能效仿那些偷闲庸碌之辈。”张轨使劲得摇头,几乎要把脖子摇断了。他带着雄心壮志来到今世,即便从“赵王”沦落为“县吏”,可仍然有龙翔虎跃之念。
“士彦,你我只是大千世界中的小小凡人,干嘛要执着于此呢?当今天子和满朝公卿,都享受着盛世繁华,并不在乎这等小事,我们又何必掺和?我等为客,孤立于此,要是惹来豪族报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既然好友不听劝,皇甫方回便搬出了最强有力的理由。他深受其父皇甫谧的影响,坚持汉末以来“世事不可为”的理念,怜悯民生却不愿介入,只想着在深山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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