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琛拉着张轨,从内厅走到外堂,又从外堂走到廨外,并没有去门下督的办公房间,前者“有要事相商”的借口自然是个幌子。但是他们一个不说、一个不问,沉默得并肩走着,好似深有默契。方才的冲动被打断后,张轨已然后知后觉得意识到不妥。
哀嚎的士家军户早已被驱散,森严的县廨门外空空荡荡,没有闲杂人等敢于靠近。薛琛引路,他们在城中七拐八拐,转了好几个街道,走到一个的十分普通的民居门前。墙壁涂青泥,屋顶覆茅草,乱搭的竹架上晾着薄被,木盖的黑缸内屯着井水,一派平凡生活景象。
“这是何处?”张轨心中有数,笑着问道。
“鄙人陋室!”薛琛挠了挠头介绍道。
薛琛是门下书佐,属于县吏的中上层,理应是当地的丰足之家。然而瞧这房屋所在的区域,显然是贫寒简朴,令人着实意外。至于为什么来到其家外,张轨并没有追问,他现在很感激对方能施以援手,打断了自己的冒失行为。平日里笑脸相迎的满堂吏,能做到这的,唯此一人而已。
“门督若不嫌弃?”薛琛朝着家门,伸手示意道。
“那就叨扰了。”张轨点头迈步,推门而入。
“薛浦玉你这个不顾家的,今日怎么提早回了?我正腾不出手,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快去把衣物被褥掸一掸灰收进来。”还没等到跨进去,就惊得里头妇人一阵高呼,语气中稍带埋怨之意。却见此女背身抱着个五六月大的婴孩,正在屋内轻摇哄弄,她说罢才回头打量,看到来者不禁愣住。
“这位是?”张轨颇觉好笑。
“是,这就去,这就去。”薛琛连忙讨好得赔笑,此刻连上司也顾不得了,慌忙小跑去收衣服。他是个不太支用的文弱之辈,费劲抱着跑了三趟,才把晾晒物收拾干净。将其掸灰叠好,又花了一番时间。趁这个功夫,妇人婴儿去了东侧里间,省得孩儿被吵闹醒。
“浦玉忠勤家事,或许甚于国事啊。”张轨亲昵得开着玩笑道。
“门督哪里话,国事轮不到我这等人忧心,也唯有勉强做好家事了。来,这边请。”忙活好的薛琛擦了把汗,引着来客到了西侧的房间。房屋的面积狭小,除了客厅唯有东西两间,显得十分局促。
西屋是薛琛所珍爱的读书房,陈设依然简单。四面墙壁,皆倚着自己手工钉成的梨木书架,因成本有限而木板单薄,却各层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书籍,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放不下的书依然众多,于是架底又胡乱堆着几个箱子,有的盖子都懒得合上,如春笋状成堆摞着。
本就狭小的室内,经此布置变得更加不敷用,连转身腾挪的空间都不多。薛琛却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在万书丛中放下了一方书桌,摆得犹如无涯学海所包裹的小小陆洲。上头还摆着笔墨纸砚,摊着未抄写完的册子和原本,几根舍不得丢的秃头废笔,凌乱不堪。
“门督请坐,可别嫌弃。”薛琛抢先几步,用手哗啦一刮,将书册扫到一旁,在乱糟糟的桌面腾出个角落。他又示范着,小心翼翼得迈步,挤在书箱子和书桌之间,见缝插针得坐了下去。
“登放高楼千里目,坐受书山四面围,是人生难得的美事,岂会有嫌弃之理。一箪食,一瓢饮,弦歌不辍,不改其乐。浦玉你有这么好的居住,可真是羡煞我了。”张轨笑着入座,倒是实打实的夸赞。能够不受外界世俗的干扰,享受纯粹的爱好,是很幸福的事。
“仆何许人,安敢与颜回相比?”这番称赞,薛琛可不敢消受,连忙摆手否认。接着他短暂做了介绍,妇人自然是他的爱妻杨佩,据说还是弘农杨的苗裔,其父亦当过县令。两人经介绍在洛下成婚,现已六年有余,才刚刚诞下一个孩儿,可因为亲属皆不在身边帮忙,抚养很是不易。
“汝妻不惮寒辛,千里跋涉相伴,独自顾养孩子,足可以称为贤了。”听完介绍,张轨不禁肃然起敬。照对方的形容,杨佩在娘家亦是素来娇生惯养,不太做什么家务的。如今却凭一己之力操持家务,可真不是嘴上说说那么轻松,难怪刚才薛琛会那么听话。
“愧我无能,给不了家人更好的生活,唯有在县中勉强混日,做些琐事、领些俸禄而已。我自己忍忍也就罢了,可一想到让妻儿有冻饿之忧,真不是个七尺丈夫啊!”想到这,薛琛不禁长叹口气,他也是身不由己之人。往事种种,并非一言能尽。
“怎可这般丧气?”张轨有点不能理解这种悲观。
“身在穷途,事实如此。”薛琛苦笑。
“按照官俸,糊口亦不是难事。何况我看县中大吏如蒋玄、李申者,一个个过得也挺滋润。”张轨姑且算算,觉得并不至于此。四季赋税,临时租调,豪吏都能分一杯羹。即便薛琛再怎么狷介,想必也不会例外。他当然不知道,“士家军户”,绝不是现行的唯一苛政。
“门督休看他们风光!我等中下等吏,属于不同于民户的‘吏籍’,实际上也是被人异眼相待,比兵户好不到哪去。”听得这话,薛琛顿时涌出苦水满腹。可是这事情繁杂,一时也解释不清。汉末之际,无论是魏蜀吴还是大晋,都区分了民、兵、吏、屯田四种户口,以便于高效管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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