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得罪荀勖的影响,很快就得到了体现。张轨等人被列入了绝对的“负面名单”,不仅在后续的饮宴皆不得与会,甚至竹书的事都不再允许他们参与。最初的发现者,真正的识货人,反倒因人际关系失去了舞台。
冷静了一段时间之后,张轨终归是平复了心情,接受了如今的世道、眼前的现实。好在通过魏准挖掘魏冢古书时,顺带着拓写了备份文书,他拿着这些东西深居简出了很久,细细推敲其中的内容。没想到那么多京洛公卿、地方官员之中,反倒是他这个被驱逐排斥者,对此事研究得最透彻,也最上心。
一个月很快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人遗忘了张轨这个人的存在。不过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是被某些人所暗自记挂着,例如中书令张华。十一月的某天,后者亲自发出邀请,说是在解读竹书时遇到了困惑,想要找张轨去仔细商讨。此事来得十分意外,也由不得人拒绝。
住在李府的中书省官吏,白天大多数都四处游乐去了,并没什么人在。张华是个非常讲究时效的人,见面后并没有任何客套的话,而是直接拉着张轨来到他的桌案前,直入主题得探讨起来。他那副书案摆得十分杂乱,就连地上都东西散堆着竹书的拓文,压根就不似想象中高官府邸那整洁、干净的模样。这位中书令自嘲说,他向来喜欢乱翻文书互相比对查证,习惯于“獭祭鱼”的摆放方式,所以就连侍候的僮仆,都知道他的脾性而不去收拾。
“这是个没有成为官僚的学者。”张轨在心里暗暗想道。自入晋以来,他还是头一回遇上这般讲求实际的行政官员,令他不由得想起魏国的先贤李悝,那也是个并不注重虚饰的人。无论如何,这给他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至少朝堂中枢还有如此直人在,真乃社稷苍生之福也。
初见投分,两个人认认真真、和和气气得探讨起来。竹简之上的蝌蚪文字,对于张华这种隔了数百上千年的人来说,自然如天书一般难解读,可是对于魏国遗民张轨(张敖)来说,乃是寻常的家常便饭。他们从隅中开始,一直攀谈到日昳之时,以极高的效率、极快的速度,把几个重要的部分都研究透彻。棘手的文字问题得以解决,张华乐得是眉飞色舞,浑然不觉疲倦。瞧他那认真聆听的神情,几乎与单纯好学的孩童无异,惹得人颇为感慨。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讨论进入了尾声,只剩下几个疑难的单字。
“这是个‘受’字。”张轨食指指着纸张道。
“原来如此!那这整句话凑起来的意思便是,‘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张华欣然点头,像发现什么一样开心,愉悦击掌道:“《尚书·吕刑》篇,《论衡·气寿》篇,都说周穆王享国百年,即传统所谓的‘穆王寿百岁’,怎么想都匪夷所思。那么按照竹书所言,其实是周朝兴起至周穆王登基有百年之久,并非什么穆王寿命百年,这样解释就合情合理多了。”
“正是这样!世上的很多事,本就是以讹传讹,人们更喜欢猎奇或者神怪的说法,而不是去探究其真实与否,庸人之志尔。像这样的,何止是穆王之事。”说到这个话题,张轨难免有些余怒未消,指桑骂槐得说道。他所指的,当然是之前羊羹宴上的事。
“怎么,士彦对于当日的不公,依旧耿耿于怀吗?倒也难怪,毕竟是少年人啊!像束皙这样自诩颇高的青年人,难免有沽名钓誉的想法,绞尽脑汁作惊人之语,渴望获得旁人的夸赞。甚至还有人会胡乱编造更加惊世骇俗的故事,自行包装出‘才子’的形象,反正听众也不会去细细查验,这种事很寻常。玄晏先生是谦谦君子,对你们的教诲必然是严谨求实,必然不会允许这种歪门邪道,你看不惯也难怪。”方才的角色完全颠倒,张华倒是立即改为练达老成状,微笑着安抚道:“宦海浮沉,人情冷暖,哪有那么多的是非可言。你我之辈,虽不至于效仿奸邪,可掌握些许手段,仍然是必要的。”
“哦,恳请张令指点!”张轨听得颇有兴趣。
“无妨,今日对竹书之事的讨论到此为止,你我坐下来慢慢说说。晡时已到,我这个做主人的,可看到你‘食指大动’了。”张华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示意,邀请对方坐到了外边的食案之旁。然后他喊来僮仆,吩咐其去后厨催来饮食,以酬嘉宾。
张轨笑了笑,听懂了这个谐趣,客气应对,依言坐下。食指大动,是出自于《左传》的故事,当时楚国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子家二人去拜见,子公的食指忽然不自觉得跳动,于是和同伴开玩笑说定是有美食可吃,果然遇上郑灵公命人烹鼋,欣喜大笑。然而郑灵公听说后,故意命人偏偏不给子家分羹,惹得后者大怒离席,掀起一场郑国内乱。张华提到这,当然只是开个玩笑,纯因方才张轨一直用食指比划文字,故而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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