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有益于世,才是我辈当有的理想。既然读了诗书、懂得道理,那就要站在更加公义的角度考虑事情,去为民生多想一些,去为国家多做一些,这才是掌握知识所带来的天然责任。固然,人的私心贪欲不可避免,贪生怕死也是天性,这些顽疾消除不了,也可以适当保留。然而在此基础上,能尽力一分是一分,能积攒小善即小善,起码要做得比寻常人更好。若是这点程度都达不到,那将是整个华夏的歧途。”张轨对着两个好友说道。
“佐郎,确实异于常人。”半晌后,景庆才开口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梅鹿低下头去。
张轨不理解二人的不理解。他曾经历过的秦末汉初,那是各种理想和学说迸发的年代,是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觉醒之世。可是他不知道,在西汉经历了淳朴遗风演变为单纯空想的阶段,从盖宽饶到王莽的更替,汉代儒学思想盛极而亡,最终发生了堕落蜕变。理想破灭后,无数经学世家转变为州郡豪族,其想法从传书证道变成摄取田地人口,阶级性质已经完全变了,所以才有了“察举制”的腐化,以及“门生故吏”的派系产生,再没人肯秉承公心而计较善恶是非了。继而是混乱无比的汉末大乱,彻底消除了仅存的理想残余,人们已经在战乱冲击下麻木,除了家族生存别无想法。所谓“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正是在此背景下才会恰逢其会地产生。
“二位,我们的眼中和身边,还有很多不平事。无论是东吴的割据,还是交趾的得失,还有内部的军户士家、田土隐匿等种种问题,都需要有人去拨乱反正。这是可以有为的时候,可不要只顾着低头看蝇头小字,而忘了抬头看人间大道。终不作,颜驷不遇之苦。”沉默片刻,张轨勉励道。
颜驷是西汉人,在汉文帝时已经为郎官,几十年没有变迁。到了汉武帝时期,看到颜驷尨眉皓发,于是皇帝问:“叟何时为郎?何其老也?”颜驷回答说:“臣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
梅鹿、景庆闻言苦笑,想回答却又说不出话,他们早就失去那种学生似的进取心了。其出生于普通的县里中人之家,靠着勤苦读书谋得了职位,一步步从郡县跳跃到如今,难道会不知道世间的不平?但他们多年来也深深体会到,与门阀掌权的大势抗争是何等的无力,故而割舍了书中的理想。
“其实,佐郎可能不知道,我们作为县吏时最渴盼的,就是希望州郡的吏员们清闲无事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要其不层层乱发下来文书,我们就能够节省很多精力,去做点真正裨益民生的事情,而不是光顾着应付他们。”梅鹿想了很久,以此开口。
“是啊。”景庆附和着,克制不住傻笑着:“记得有一次,郡里让县里统计鸡鸭牛羊数,我们好不容易翻山遍野弄清楚,却又被批评不够正式。第二回折腾,我们按照其要求分户统计、详细列明,递交上去还是说不足采信。第三回重复,则是必须要编户在核对的数字后面签字或者按手印,以确保真实性。光是被闹了这几轮,就把我们大半年的时间给折腾干净了,搞得民户也是怨声载道、不胜其烦。最后这个文档怎么样呢?还不是被收之库房、藏之某柜,除了占用堆放场地,什么用处也没有。”
张轨莞尔一笑,这回轮到他无话可说了。
“景兄所提的,倒还算人能做的事,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梅鹿再度吸了吸冻着的鼻子,叉着手自我调侃:“我记得有一年,洪水歉收导致收成不好,郡里下发了文书,督问为什么缴纳的米粮下降?我们照着实际情况报知。他们追问的是根据历年比对,当年下降的幅度最明显,必须给出个详细的解释说明,由县令及相关的一应官吏署名,字数不少于五千。之后仍然被多次驳回,说是我们把责任推卸给天灾,没有从本身行文的态度找原因。不得已,我们自陈是收粮不力,主动承受了责罚,这才把事情揭过。可后续还是不停歇,郡里每年都把这件事拿出来作反面案例提及,谴责我等的愚蠢失职。我正是因为受不了,才选择层层上挂,宁愿当个外吏。”
“这倒也是常态,我们那也有过。”景庆嗤嗤笑了起来,也回想着往事道:“例如某年郡里派下人来严督,一笔笔核对赋税缴纳的数目,发现有的民户多交了一点米粒,有的民户纳布帛长短有差距,这是不同秤或尺的微小误差造成的,原就是常事。你们猜怎么着?他们非得按照他们带的秤和尺比较,即便是多交了一粒米,也要把农民从田中喊到城里来,退给他带回去,并问他高兴不高兴,签字确认。布帛也一样,即便多了半个手指的长度,也要裁剪下来,不管这么一条丝布还能不能用,硬要塞给人家退回,还必须亲自来领取。给他们闹腾了几个月,实在是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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