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对于勋臣,实在是太刻薄寡恩了。”张轨摇头不已。
“刻薄的,难道只是孙氏吗?”周况苦笑着反问。
张轨哑口无言,既佩服对方的客观冷静,跳出己身一隅而看待整个历史,又哀怜这份事实,有种身在居中而不能挣脱的无力感。其实他对于往事何尝不清楚呢,《答苏武书》里谈论“汉待功臣薄”这点,就说得很透彻:“昔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汉代的开国功臣们,萧何、樊哙被拘捕,韩信、彭越被栽赃杀害,周勃和魏其侯窦婴含冤而死,人间不断经历着狡兔死、走狗烹。皇权很讲究实用性,用得上你的时候奉为上宾,用不上你的时候横眉冷对,往前的越国君臣,后世的淮西勋贵,莫不如此。就算你侥幸缩头活下来,把辛苦拼杀换来的爵位传给子孙,遇上个不讲道理的如汉武帝,来个百口莫辩的“酎金夺爵”,也能轻易把好处都收回去。刘邦当年说得好听,与功臣们发誓说“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就算黄河干涸了、泰山削平了,也要让其子孙与汉朝同富贵。可实际上除了他刘家子孙能够稳定繁衍传承,只是两三代人的短短百年后,数百个开国侯爵就只剩下五个还在。
“其实我早已经看开了,世事无非是不断循环而已。”喝醉了酒的周况,和白天的卑微奴态截然相反,甚至有点超脱和张扬。可能这才是他的本质,犹如其祖父周瑜一样,看懂世事却又秉持公心。他继续说道:“不瞒上官说,我对陛下和朝廷毫无怨言,因为这是从古至今的常态。可我之所以仍想回京,而不是留在这虚耗,是还渴望能得到一份实职,为民生做出一份成绩,这才不辜负人生百年。我需要那样的平台,仅此而已。”
“我理解你的意思。可能仅仅是为某地的百姓疏浚河流,或者是为哪一个郡县革除陈蔽、抑制豪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足以自豪的痕迹。要是千百年之后,还有人念叨着,那个晋代的谁谁谁,曾经为大家做过点好事,那就知足了。”张轨居然真的深有同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他无数次犹豫着仕隐进退,却还是放不下心中那份执念。现如今,他喝得畅快淋漓,竟然和一个敌国的小县令有了共鸣。
“是的,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再小的理想和举措,也需要手中握有一定的权力,才能够帮助推行,大丈夫的确不可一日无权。例如说我看东安县进出艰难,贸易难以畅通而不能繁荣,所以费尽心思组织民夫开山路,可是财力窘迫、人手短缺,没有上级的支持根本无法想象。又比如我想要把港口拓宽,通过海洋贸易把这里发展起来,还是面临类似的困难。若是身在底层,就算有再好的想法也没用。平台作用大于自身才能,有家世依托则更好。”周况说道。
“李斯和仓鼠!”张轨凝练总结道。
“对,李斯和仓鼠!”周况抚掌大笑。
这是战国时期李斯的故事。他年少时为郡小吏,看见吏舍厕中的老鼠吃着脏东西,而且遇到人和狗的时候慌乱不已要逃跑。等到进入粮仓,看到这里的老鼠吃着积粟,居住在干净的大庑之下,不用担心人和狗的捕捉。于是李斯感叹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也就是说,人的才能差距没那么明显,其实所在的平台才是最重要的,居高则为龙,居下则为虫。
两个境况悬殊、关系敌对的人,心理上竟然会这么投机,其实还是因为所处的阶层一致,都是门阀垄断背景下的寒家,自身努力几乎无用,平生才学失去意义。张轨尚且还抓住了机会,剑走偏锋来从戎立功,周况却是在坠落于深渊,无力逆天改命。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脏倚门边。”东汉时期的赵壹感于曾经现状,作了这篇《刺世疾邪赋》。本来在传统的治乱循环中,应该全盘打碎旧秩序,可惜魏蜀吴三国都不能摆脱豪族的影响,反而让内部的门阀更加强大。
最为可笑的是,谁家能长守富贵?都想传之万代,都说流芳百世,可是再富裕的豪族也有衰败的那天。比如说汝南袁氏,从袁安这代的骤然兴起,到袁绍这代的四世三公,才堪堪经历了四代人罢了,就于战乱中灰飞烟灭。又比如以荀彧为代表的颍川荀氏,其祖父也就是个县令小官,自身抓住机会辅佐曹操,现在已经打造出魏晋第一流门阀,但西汉时的颍川还是灌婴家族“横行恣意”的根据地,可灌氏今安在?再看看眼前的周况,从周瑜“英姿勃发”取得名传千古的赤壁大胜到现在,才只是五十年罢了,就衰落成这样。
“公平,唯有公平才是利国利民的最好准则!家族当如是,给予世人普遍而平等的人才选拔机制,让寒门子弟也有展现才华的机会,让豪族子弟也得磨砺学问、具备品行才能当官,以避免培养出膏粱纨绔类型的废物,这样才会真有家族连绵兴旺、持续奋进的可能。朝廷亦如是,建立一个完善运行的制度,凡事只讲道理对错而不是权力高低,功效远胜于某几个所谓清官名臣,那才能真的长治久安啊。”张轨强调着一直以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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