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河水依旧不声不响,像一条懒得翻身的老狗,把日子一寸寸往前拖。平安已经拔节成一条半大小伙,肩背比门板还宽,站起来能把日头遮住半拉。可他的眼珠仍像两粒被雨水泡旧的黄豆,灰扑扑的,转得慢半拍。村里人背地里叫他“王憨坨”,声音压得低,却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往人耳朵里钻。
王老五家的屋顶,这几年总罩着一层灰气。秀娘咳得肺叶子都快翻出来,药罐在灶膛边蹲出了茧子,黑褐色的药渣堆成了第二座灶头。老五把旱烟抽得比说话还多,最后把烟锅一磕,拍板:“下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隔日,他便跟几个后生去了几十里外的黑煤窑。那窑口像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兽嘴,吐出的工钱却亮得晃眼。老五把铜钱数得哗啦响,对平安咧嘴笑:“憨坨,爹给你攒媳妇本!”
平安听不懂“媳妇本”,他只晓得爹把换洗衣裳卷成一个小包袱,背影被晨雾啃得只剩半截。回家后,他挑水、劈柴、扶犁,把力气全砸进那几亩沙土地。肩胛骨在单衣下磨出两片圆亮的茧,像偷偷长出的铠甲。秀娘坐在门槛上缝补,针尾拴着线,线尾拴着目光,一路拴到儿子弯着的腰上。她咳一声,平安就回头,冲她露出一个慢吞吞的笑,像太阳从云里笨拙地探出头。
这天午后,平安在院子里推磨。石磨比他的头还大两圈,木杠勒进肩窝,他走一步,磨盘“咯吱”一声,像老人咳嗽。黄豆粒在磨眼里排队跳崖,白浆慢慢从磨唇溢出,聚成一条细线,淌进木盆。秀娘把旧衣摊在膝头,线头咬在嘴里,目光越过针尖,落在儿子汗湿的背上。她想起老五临走那晚说的话:“等我回来,带你去县里看大夫。”话还在耳边,人却像石子落水,一晃三个月,只托人捎回两吊钱和一句“平安勿念”。
风突然转了向,村口传来第一声狗吠,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像谁把一串爆竹点错了头。张大山撞开柴门,门板“咣当”拍在土墙上,震得石磨都停了转。他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能掉渣:“嫂子!窑里冒顶了!人……人全扣里头了!”一句话,像把铁锤砸在秀娘胸口。她手里的针“嗖”地飞出去,线轴滚到平安脚边,缠住了他的脚踝。
秀娘想站起来,可膝盖刚打直,一股甜腥从喉咙里涌上来,“噗”地溅在褪色的蓝布衫上,像雪地里突然开了一树红梅。她的身子晃了晃,像秋后枯黄的芦苇,风一吹就要折。平安扔下磨杠,一个箭步冲来,长臂一捞,把母亲捞进怀里。那声“娘”从他胸腔里炸出来,粗哑、生涩,却带着少年第一次拔节的脆响,震得他自己都愣了愣。
秀娘的手指死死扣住儿子的前臂,指甲掐进那层厚茧,像要掐出一口活命的气。她张着嘴,唇角挂着血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成串往下掉,砸在平安的手背,烫出一个个小坑。平安不懂什么叫“塌方”,可他看见母亲嘴角的血,看见她瞳孔里那两盏快熄灭的灯,心口像被磨盘压住,喘不过气。他笨拙地伸手,用袖子去擦那血,结果越擦越花,半张脸染成朱色。
张大山在一旁跺脚:“憨坨,背你娘去找李郎中!快!”平安弯腰,一手托背,一手抄腿,把秀娘打横抱起。他跑起来像一头受惊的犍牛,脚跟踢起尘土,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秀娘的脑袋靠在他胸前,随着步伐一颠一颠,血从唇角滴下,落在平安的衣襟,像给他别上一枚暗红的胸针。
李郎中的药铺在后街,门楣低矮。平安“咚”地撞开门,木栓差点折断。老郎中正在碾药,抬头一看,吓得药碾子都翻了:“快,放榻上!”平安小心翼翼把母亲放下,像放一件易碎的瓷器。他退后两步,杵在屋中央,胸口剧烈起伏,汗珠顺着下巴砸在地上,与母亲留下的血点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银针、艾草、还阳草煎的水,一碗又一碗灌下去,秀娘终于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像远在天边的一声雷。平安“扑通”跪在床前,额头抵住床沿,发出幼兽般的呜咽。那声音低而沉,从胸腔最深处滚出来,带着少年人不该有的悲怆。李郎中叹了口气,拍拍他硬邦邦的肩膀:“小子,你爹那边……怕是凶多吉少。你得撑住,你娘只剩你了。”
平安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却奇异地没有泪。他点点头,缓慢而用力,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窗外,最后一缕夕阳被屋脊吞掉,夜色像锅底扣下来。平安起身,把母亲背回家,一路没有回头。风掠过河面,卷起他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响声,像替他提前吹响的号角。
院子里,石磨还保持着停工的姿势,白浆表面结了一层薄皮,像给噩耗覆上的面纱。平安把秀娘安置在炕上,盖好被,转身去灶间生火。他动作笨拙,火石打了七八下才溅出火星,却固执地不肯求助。火光舔上他黝黑的脸,映出两道干涸的泪痕——那泪不知何时流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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