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滑落。
露出一张脸。一张属于中年女性的脸。面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长发凌乱地铺散在运尸车粗糙的木板上，沾着些许灰尘。然而，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正缓缓地、艰难地睁开。
起初，眼神是涣散的、空洞的，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迷雾，找不到焦点。她似乎对眼前昏暗的光线、对自身所处的环境都感到极度的困惑和不适。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
老蔫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瘫软在炉门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这超出他理解范围的、诡异绝伦的一幕。
女子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扫过头顶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昏暗屋顶，扫过旁边冰冷沉默的焚尸炉巨大的阴影，最后，终于，落在了几步之外、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的老蔫身上。
那目光，在与老蔫惊恐视线接触的瞬间，似乎凝聚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注入了一点……类似于“意识”的东西。但那意识深处，是比他更甚的茫然，仿佛一个沉睡了千万年的灵魂，骤然被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碎的气音，微弱得几乎要被炉膛余烬的噼啪声掩盖。
“这……是……何处？”
声音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却清晰地传入老蔫的耳中。
老蔫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一片空白。活了五十多年，他所认知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死人……说话了？还问他这是何处？
他张着嘴，下巴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极度的恐惧让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只剩下本能的、剧烈的颤抖。
女子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问出那句话后，她像是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眼神又涣散了一下。她尝试着，想要移动身体，哪怕只是抬起头，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对她而言却无比艰难。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被拆散后勉强拼凑起来，充满了滞涩和剧痛。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痛哼，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不再试图起身，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老蔫。那目光里，恐惧的成分在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仿佛看透了万丈红尘的沧桑，以及……一种老蔫无法理解的、极其微弱的探究。
她看着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身上那身沾着灰烬的工装，看着他背后那洞开的、散发着余热和死亡气息的焚尸炉膛。
忽然，她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了一下鼻翼。
空气中，那无所不在的、属于焚化场的独特气味——焦糊、油脂、消毒水、灰尘、死亡……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钻入她的鼻腔，直冲脑海。
就在这一瞬间！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迷雾！她那双原本涣散茫然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些破碎的、却无比尖锐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 一个狭窄的、光线昏暗的房间。
· 男人狰狞扭曲的脸，带着酒气的怒骂。
· 拳头、脚，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身体各处，带来钻心的疼痛。
· 她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虾米，无力反抗，只能承受。
· 最后，是头骨撞击在坚硬桌角的剧痛，伴随着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冰冷的，死寂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源于灵魂被撕裂的创伤。她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双手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指甲深深掐入头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感觉……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刻骨铭心！
那是……属于“她”的记忆！是这具身体原主人在生命最后时刻所经历的、最残酷的虐杀！
赵文远！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还有苏曼娘！那个取代了她位置的女人！
恨意！如同岩浆般滚烫、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伴随着记忆的复苏，从心脏最深处轰然爆发，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她的眼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而布满了血丝，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但这股毁灭性的恨意，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
另一股更庞大、更浩瀚、更冰冷、更……非人的意识，如同无边无际的深海，从灵魂的最底层缓缓升起，温柔而不可抗拒地，将那股属于“凡人珍鸽”的炽烈恨意包裹、安抚、乃至……压制了下去。
这浩瀚的意识里，没有具体的爱恨情仇，只有一种俯瞰众生、洞悉因果的漠然，以及一个至高无上的、名为“尚意”的原则——扬善，但不轻易显圣；教化，而非强力干涉；随风潜入，润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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