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月十一日，山东登州。
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海鸥在灰蒙蒙的天空盘旋鸣叫。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终于抵达了这座北方重镇。
高起潜勒住缰绳，回望身后绵延的官道，心中长舒一口气。从京城出发，经河北，入山东，沿官道一路向东，这一趟足足走了二十天。马背上颠簸的日子，让这位平日养尊处优的太监吃尽了苦头，屁股都磨出了泡。
队伍中，袁可立已年过七十，也是有些疲态，但是在天启年间他在登莱担任巡抚，做出了一番功绩，如今重回故地，精神上倒是很兴奋。
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里那个西洋和尚——欧洲传教士邓玉函。他忧心忡忡，还在担心崇祯对他的威胁，如果不完成给马尼拉西班牙总督送圣旨的任务，皇帝陛下就要驱逐天主教传教士，反而支持荷兰人的新教……这太可怕了，他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这一路上，邓玉函和袁可立倒是相谈甚欢。
邓玉函少有机会接触袁可立这样身居内阁大学士的明朝高官，自然抓住机会与袁可立攀谈，他除了介绍天主、基督这些宗教观念，也在介绍一些新鲜的天文、地理知识。袁可立听得饶有兴趣，像他这样的儒家士大夫，骤然接触到西方地理大发现数百年积累的新鲜知识，自然会感到惊奇。谁能想到，大地竟是圆的？绕着海洋航行一圈，居然会回到原点？
明朝的很多儒生，接触了这些知识，在惊奇之余，便会觉得对方学识渊博，接着就觉得西学深奥，仿佛西方的月亮都比东方圆。
不过袁可立毕竟是传统儒家士大夫，不像徐光启那般狂热的西学党。他对这些奇闻异事虽有兴趣，却也仅止于闲聊消遣，并无意深入钻研。
邓先生所言，确实新奇。袁可立笑道，只是老夫一生所学，皆在经史子集，这天文地理之学，怕是学不来了。
袁大人谦虚了。邓玉函恭敬地说，您的学问，在下佩服之至。
不过他们的结伴旅程，也快到尽头了，到了登州，他们即将分道扬镳。
到了登州城外，早有快马通报。登莱巡抚孙国祯得知消息，立刻率领一众官员出城相迎。
登莱巡抚府，正堂。
红木大案上摆着热茶，袅袅白雾升腾。孙国祯满脸笑容，亲自给两位贵客斟茶：袁阁老、高公公，一路辛苦了！下官已备好酒席，为二位接风洗尘。
孙国祯今年刚刚接任登莱巡抚，而他接替的正是今天到访的袁可立，今天看袁可立又回来了，也是心中涌起了别样的滋味。
孙巡抚客气了。袁可立放下茶盏，拱手道，我们奉陛下之命而来，还要仰仗孙大人鼎力协助。
哪里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孙国祯爽朗地笑道，二位请，咱们边吃边聊——
孙大人，高起潜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公事要紧，酒席等办完事再说。咱家这里有陛下的密令，得先办正事。
孙国祯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他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能让内廷大太监和内阁大学士亲自跑一趟的事，绝非小事。
是，是。他正色道，下官遵命。
高起潜扫视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让闲杂人等都退下。
都出去！孙国祯挥手道。
仆人、差役纷纷退出正堂，连门外守卫的士兵也被赶到了院子外面。偌大的正堂里，只剩下三人。
高起潜仔细听了听，确认四周无人后,才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锦囊。
这锦囊用黄绫包裹，外面封着火漆，上面盖着崇祯的私印。高起潜一路上都贴身携带，夜里睡觉都抱在怀里，生怕有什么闪失。
孙大人，这是陛下给咱家的锦囊，说到了登州就可以打开了。高起潜说着，双手微微颤抖着撕开火漆。
锦囊里有三样东西：一封密信,一道圣旨,以及另一个更小的锦囊。那小锦囊也是黄绫包裹,上面用朱笔写着八个字：到达宁波后开启。
高起潜先展开密信。信纸是上等的宫廷用纸，泛着淡淡的檀香味。字迹工整秀丽,正是崇祯的亲笔。
他凑近烛光，快速浏览着。
越看，脸色越凝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口唾沫。
高起潜看完密信，小心地将信纸折好，贴身收入怀中。然后深吸一口气，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袁可立以内阁大学士之职，暂代登莱巡抚，主持登莱政务。
孙国祯升任山东浙江福建三省水师提督，统领三省水师事务。
着孙国祯率登莱水师与东江水师全部主力战舰，配齐水兵火炮，载骑兵三百，并召集辽东流民五百，火速前往浙江宁波。不得有误。
钦此！
最后四个字落下，正堂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孙国祯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困惑，又从困惑变成茫然。他跪下接旨，磕了头，站起来后，眼神里满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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