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甲背靠着冰冷的祭祀品，凝视着这月下大河光怪陆离的景象，心中并无半分诗意或宁静，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孤寂与渺小感。在这天地伟力与未知神秘面前，个人的勇武、刻骨的仇恨、坚定的信念，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尘埃。他下意识地再次握紧了腰间那柄属于王猛的、名为双蛇首青铜短刃的青铜短刃，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人间的、实实在在的依靠。
时间，在月影于河面上缓慢而无声的移动中，一点点流逝。卫甲的体力与精神，如同漏壶中的水，在缓缓下降。高烧带来的眩晕感，混合着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好几次，他沉重的眼皮几乎要彻底阖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但他不敢沉睡，甚至不敢有片刻的松懈，他用意志力强撑着，不断用力掐着自己大腿上的伤口，利用那瞬间的锐痛来刺激神经，保持警惕，留意着四周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黑狼也始终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只是它的鼻息似乎比之前更为急促一些，偶尔会抬起头，湿润的鼻头轻轻耸动，对着月光无法照亮的、尤其深邃的河面某处，发出极其轻微、带着明显疑惑和不安的低哼。
起初，卫甲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黑狼对这完全陌生的水上环境，以及周围无处不在的、被月光扭曲的阴影所产生的本能反应。野兽总是比人类更加敏感，尤其是在这种充满未知的自然环境中。
但渐渐地，连他也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一种源自本能的不安开始在他心头滋生、蔓延。
身下的水流，似乎不再那么顺畅了。木筏前进的轨迹，偶尔会出现微小的、不自然的、毫无规律的偏转，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带着某种试探性地牵扯着筏子的底部。有时，会有一股莫名的、来自深处的、冰冷的暗流毫无征兆地涌上来，让筏子产生一种轻微的、却透着诡异的颠簸，幅度不大，但那种感觉，绝非正常的河流涌动，更像是一种带有生命意识的撩拨。
“呜……”
黑狼的警告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焦躁。它彻底站了起来，不再是放松的趴伏姿态，颈后那粗硬如钢针的毛发微微蓬松竖起，强壮有力的四肢肌肉紧绷，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死死盯住筏子左后方那片月光与黑暗交织、河水显得尤其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水域，那里，河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墨汁般的浓稠。
卫甲的心猛地一紧，残存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他顺着黑狼的目光，凝聚目力望去，只见那片可疑的水域，月光的碎银在那里扭曲、破碎，光线的轨迹被无形的手搅乱，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模糊的物体，正隐藏在水下，随着水波缓慢而沉重地移动。一种冰冷的、滑腻的、如同被某种爬行动物盯上的被注视感，如同一条真正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却坚定不移地爬上了他的脊背，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卫甲猛地坐直身体，因为动作太快而牵动了左肩的伤口，一阵钝痛传来，却反而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左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了身旁昏迷不醒的王猛，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他免受那未知危险的侵害，右手则青筋暴起，死死握住了双蛇首青铜短刃。汗水，冰冷的汗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额角、鬓边渗出，与高烧带来的虚热交织在一起，带来一种极其难受的、黏腻冰冷的触感。
“是什么东西？”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气音问道，像是在询问身边这唯一的伙伴黑狼，又像是在这无边的寂静与压迫中，试图用声音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回答他的，是黑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的、更加响亮、充满强烈威胁性的低吼。这低吼不再是警告，而是战斗的前奏。它甚至向前踏了一步，利爪用力抠进潮湿的木板，留下深深的划痕，身体前倾，肩胛骨高高耸起，做出了预备扑击的姿态——尽管它面对的是深不可测、无法立足的河水，这种姿态显得如此悲壮而无力。
就在此时！
“哗啦——！！！”
一声沉闷的、如同千斤巨石从山崖滚落水中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那片墨色的水域炸开！原本相对平静的河面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撕裂，一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黑黢黢的阴影，裹挟着漫天浑浊、闪烁着月光的冰冷水花，轰然破水而出！
月光在这一刻仿佛都为之震颤、扭曲、黯淡。那东西的轮廓在纷飞四溅、如同珍珠帘幕般的水帘中若隐若现，庞大、黝黑、充满了原始而狰狞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纯粹力量感！它并非后世神话传说中那种鳞甲峥嵘、能兴云布雨的龙，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符合黄河这片浑浊、暴烈水域生态的、只存在于先民最深层次恐惧记忆中的恐怖存在——
其形宛如一条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巨型鲶鱼，但头部更加宽阔、扁平，如同被洪荒巨神用重锤狠狠砸过的顽石，带着一种钝重的压迫感。口裂极大，几乎横贯了整个头部的宽度，张开时仿佛能吞噬世间万物，露出那令人胆寒的、如同无底洞般的黑暗。在那恐怖巨口的两侧，上颚处，数根如同成年男子手臂粗细、长逾数尺的惨白色肉须，如同被剥了皮的血肉长鞭，或者说，更像是一条条拥有独立生命的苍白毒蛇，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疯狂而诡异地舞动、探测着，贪婪地捕捉着从祭祀筏上散发出的、混合了血腥、香料与活人恐惧的复杂气息。它的皮肤光滑得令人恶心，覆盖着一层黏稠的、反射着湿漉漉月光的、仿佛混合了河底淤泥与腐烂物质的暗色黏液，颜色是那种深水沉淀了千万年形成的黑褐色，上面布满了凹凸不平的、如同癞蛤蟆背部般的疙瘩和隐约的、仿佛某种原始符咒的斑纹。最令人胆寒的是它那双眼睛，如同两个腐烂的石臼，巨大、呆滞、空洞，镶嵌在那扁平的头颅两侧，却在那死寂的空洞最深处，燃烧着两点冰冷、贪婪、毫无情感、只剩下最纯粹食欲与毁灭本能的幽光！
这是潜藏在黄河最深、最暗、最古老河床下的噩梦，是殷商先民们在口耳相传的恐怖故事与祭祀祷文中，怀着无比敬畏与恐惧称之为“河伯使者”、或者说，更接近古老甲骨卜辞中可能隐晦提及的巨鼍一类的史前掠食者！祭祀筏上浓郁不散、随着水流远远传播的牲畜血气，以及那些用于沟通神灵的奇异香料散发出的、对人类而言神圣、对这类深水凶物而言却可能是无法抗拒的诱饵的异香，终于将这沉睡在河底淤泥中的霸主，从它的巢穴中吸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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