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喧嚣，随着胖婶、立新、建平、晓芸等人的回去，渐渐安静下来。
院子里只余下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的光晕。
堂屋内，杯盘碗盏尚未撤去。
空气中仍弥漫着饭菜的余香和淡淡的酒气，混合着燃烧已久的红烛特有的暖融融的气味。
陈功林和郭桂香老两口坐在上首的藤椅上，脸上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惬意，看着儿孙，满是欣慰。
陈茂国拿着火钳，拨弄着堂屋中央火盆里烧得正旺的炭火，不时添上一两块新炭，让那暖意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
火光照亮了他黝黑的面庞。
毛春香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又沏上了一壶本地粗茶。
茶水滚烫，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汽。
陈强帮着把桌子归位，陈立文则带着妞妞，在角落里安静地玩着翻绳的游戏。
妞妞的小手还不够灵巧，却学得极其认真，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一切收拾停当，一家人便围坐在火盆旁，开始了守岁。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比先前密集了些，远远近近地响着，提醒着人们旧岁将辞，新岁即至。
火盆里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茶香氤氲，气氛安宁而温馨。
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
陈功林偶尔会说起他年轻时守岁的趣事，说起那时物资匮乏，一碗红糖水煮的年糕便是无上的美味。
郭桂香则笑着补充，说老头子那会儿为了抢一口甜食，没少跟兄弟吵架。
陈茂国大多时候是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关于来年地里活计的盘算，盘算着开春后哪块地该种什么。
毛春香安静地坐在丈夫身边，手里拿着给妞妞新买的小棉袄。
她的目光不时掠过公婆红润安详的面容，掠过丈夫踏实忙碌的身影，掠过儿子沉稳英挺的侧脸，最后落在小孙女天真无邪的笑脸上。
看着眼前这团圆和乐的一大家子，一股满足感如同暖流般包裹着她。
这就是她操持半生所换来的日子，是她心中最踏实的幸福。
然而，在这极致的满足深处，一丝酸楚悄然泛起，如同投入湖底的石子，荡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在那成分论高过一切的艰难年月里，戴着沉重帽子、弯了脊梁的父母。
是如何在屈辱中熬干了心血，落下病根，双双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个孤女在这世间挣扎。
若是爸妈能看到今天，能看到她有了这样安稳富足的家，能看到强子这么有出息，该有多好。
这念头来得突然而汹涌，让她鼻腔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慌忙极快地低下头，假借整理衣角，用指尖飞快而用力地揩了一下眼角，将那一点湿意迅速抹去。
她以为自己动作隐蔽，却不知这细微的举动，全然落在了就坐在她身侧的陈强眼里。
陈强正拿着一根细柴拨弄炭火。
母亲那飞快擦拭眼角的动作，以及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一丝伤怀的侧影，让他心中微微一紧。
他立刻明白了母亲想起了什么。
那是深埋在母亲心底，极少提及却从未忘记的痛楚。
外公外婆的早逝，是母亲心中永远的遗憾和难以愈合的伤疤。
也正因自己经历过孤苦，母亲才将眼前这个大家子看得比性命还重，将所有的精力与爱意都倾注其中。
陈强没有立刻出声安慰，也没有点破。
他只是默默地将手中温热的茶杯，轻轻推到了母亲手边。
毛春香感觉到儿子的动作，微微一怔，抬起眼，对上儿子那双沉静而了然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关切，有理解，还有一种无声的支撑，仿佛在说：“妈，我在。”
她心中一暖，那点突如其来的悲伤瞬间被更大的慰藉所取代。
她接过茶杯，捧在手心，温暖的杯壁熨帖着掌心，也熨帖了那颗刚刚泛起波澜的心。
她对着儿子，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嘴角努力牵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陈强也回以一笑，不再看她，转而看向正缠着陈立文要听故事的妞妞，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妞妞，过来，强子叔给你压岁钱。”
一听有压岁钱，妞妞立刻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伸出小手：“强子叔！红包！”
陈强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印着吉祥图案的红包，塞到妞妞手里。
小丫头捏着厚厚的红包，笑得见牙不见眼，宝贝似的揣进口袋里，还用手按了按。
这下开了头，陈功林和郭桂香也笑呵呵地开始给晚辈发压岁钱。
陈强、陈立文自然也有份，连毛春香和陈茂国都笑着接过了老人给的寓意吉祥的红包。
一时间，堂屋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方才那一点淡淡的感伤气氛被冲得无影无踪。
夜渐渐深了，远处的爆竹声越来越密集，预示着子时将至。
妞妞开始小鸡啄米般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最终歪在陈立文怀里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红包。
郭桂香年纪大了，精神有些不济，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打盹。
陈功林还强打着精神，守着那盆火，时不时抿一口浓茶。
陈茂国和毛春香低声说着话，盘算着明天大年初一，哪些本家亲戚要去拜年，该带些什么礼物。
陈强添了一次炭，确保火盆能暖和一整夜。他走到窗边，望向窗外。
夜色浓重，但村子里不少人家都亮着灯，守岁的光晕连成一片，与夜空中偶尔炸开的烟花光芒交相辉映。
旧的一年即将在过去，所有辛勤、收获、担忧、喜悦，都将成为过往。
新的一年就在眼前，带着未知，也带着希望。
他回头看向屋内：安睡的妞妞，打盹的奶奶，强撑精神的爷爷，低声絮语的父母，安静陪伴的堂哥…
这就是他的家，他所有奋斗的意义和力量的源泉。
他的目光在母亲带着笑意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
心中一片宁静。
他深吸一口夹杂着硝烟味的空气，仿佛也吸入了新岁的生机。
守岁，守的是时光，更是这份人间烟火，阖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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