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母亲的三十五个名字
文/树木开花
一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周,我才终于鼓起勇气推开她卧室的门。
屋子里还保留着她生前的样子——整齐到几乎没有人情味的床铺,窗台上几盆绿萝却意外地茂盛,蔓延的藤蔓爬满了半面墙壁。我站在门口,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皂角香,那是母亲特有的味道,干净、朴素,与世无争。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整理遗物。父亲在电话里说,他没法自己面对这一切。我明白。他们相伴四十五年,如今母亲先走一步,七十三岁的父亲像是被抽走了脊梁,整日坐在阳台上发呆。
母亲的衣柜是第一个需要整理的地方。我拉开柜门,那些熟悉的衣物整齐地挂在那里,大多是素色,偶尔有几件带碎花的衬衫,也是极淡雅的样式。最底下是一个老旧的皮箱,锁已经锈蚀了。我费力地把它拖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
皮箱里没有珠宝首饰,没有存折债券,只有一叠叠用细绳捆好的信件、几本笔记本,以及一个红色丝绒小袋。我打开小袋,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三十五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每张纸条上都写着一个名字。
林秀兰、秀儿、兰子、林老师、小林、秀兰同志、孩子他妈、他妈、老婆子、老林……
我一张张展开,手心渐渐出汗。这些名字有的我熟悉,有的却从未听过。每张纸条背面都有一行小字,记录着这个名字被谁使用,在何时何地。
“1978年,纺织厂工友称我‘林师傅’。”
“1983年,夜校学生叫我‘林老师’。”
“1995年,邻居小孩喊我‘林奶奶’。”
……
最后一张纸条上的名字让我愣住了——叶青。字迹与其他纸条明显不同,更流畅,更娟秀,像是另一个人的笔迹。背面没有备注。
我翻开那些笔记本,第一本的扉页上,母亲工整地写着:“林秀兰的日记”。我随意翻到中间一页:
“1981年6月12日,晴。今天又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厂长在大会上念我的名字‘林秀兰同志’,我心里却空落落的。想起小时候,娘总叫我‘秀儿’,声音软软的,带着乡音。现在没人这么叫我了。”
我合上日记,感觉喉咙发紧。这个与我共同生活了三十八年的女人,我的母亲,似乎有着我从未了解的一面。
二
第一个名字的追寻从父亲的称呼开始。
父亲叫我“小雅”时的声音传来,我抬头,见他站在卧室门口,手里端着两杯茶。我把那些纸条递给他看,他戴上老花镜,一张张仔细端详。
看到“孩子他妈”那张时,他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是我叫的,”他轻声说,“从你出生那天起,我就开始这么叫她。以前我叫她‘秀兰’,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孩子他妈’。”
他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慢慢坐下:“你妈妈怀你的时候很辛苦,孕吐严重,吃什么都吐。那时候物资紧张,我托人弄来几个苹果,她舍不得吃,说要留到最难受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她突然想吃酸的,家里什么都没有,我骑自行车跑了三家供销社才买到一罐山楂罐头。”
我从未听过这个故事。在我印象中,父母的感情是平淡的,甚至是沉默的。他们很少交谈,更少表现出亲昵。
“你出生那天,”父亲继续说,“我在产房外等了整整八个小时。护士出来说‘林秀兰家属’时,我腿都软了。看见你妈妈被推出来,脸色苍白得像纸,却对我笑了笑,说‘是个女儿’。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脱口而出‘辛苦你了,孩子他妈’。”
父亲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后来这个称呼就固定下来了。现在想想,我好像从那时起,就不再叫她‘秀兰’了。”
“那她喜欢这个称呼吗?”我问。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没问过。”
我从纸条中找出“秀兰”那张,背面写着:“建国这么叫我,婚前三年,婚后头两年。”
只有五年。四十五年的婚姻,父亲只用了五年她的本名。
三
第二个线索来自母亲的娘家。
舅舅住在离城里两小时车程的县城,我周末开车前去。路上我给表哥打电话,他听说我要打听母亲年轻时的事,语气有些惊讶。
“小姑啊,”表哥在电话那头说,“她可是我们家的骄傲呢。当年她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师范学校的,要不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来了再说吧。”
舅舅已经七十六岁,背驼得厉害,但精神不错。看到我带来的母亲照片,他的眼眶立刻红了。
“秀儿走得比我还早,”他喃喃道,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照片上母亲的脸,“她从小就要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秀儿?”我注意到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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