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邻市返程的路上，三轮车在暮色中平稳前行。陆衍在前头蹬车，苏晚坐在装样品的纸箱旁，手心里握着今天签订的租赁合同——二楼B区12号摊位，月租一百，首季减半。纸张在指间微微发烫，像揣着一颗刚点燃的火种。
车过石桥时，她回头望向那座渐远的批发市场。三层楼的轮廓在夜色中隐去，但某些东西已经种下了。
次日清晨，她在“晚绣坊”玻璃门上贴出告示：“即日起承接批量订单，十件起订。”墨迹在晨光里未干，透着一股新鲜劲儿。
小梅来上工时在门前站了片刻，进店后轻声问：“苏晚姐，咱们往后要两头忙了？”
“嗯。”苏晚正将带回的订单铺在柜台上，“门店是根，批发是枝。都得顾。”
她算了笔账：老先生那五十件夹袄，八天工期。这期间还有门店日常订单，吴姨要改的衣襟，刘婶订的棉裤，陈老师女儿结婚要的绣袄。时间像绷紧的弦。
“得改章程。”她裁了张牛皮纸，画流水线——小梅裁布缝纫，奶奶锁边钉扣，自己专攻绣花。每道工序旁标了数字：裁布误差不过三分，针距每寸十二针，绣花偏差不超一线。
陆衍依着她的图做了几块绣花模板。梨木边框，细纱衬底，缠枝纹样固定其上。“绣时描样，保每件一致。”他说。
苏晚指尖抚过模板纹路：“还是手工，只是定了规矩。”
正月十二开学，书包里除了课本作业，多了账本和订单册。课间别人闲聊时，她埋头算数画稿。陈娟探头看她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咋舌：“你这是念书还是记账？”
“都念。”苏晚笔尖不停。
日子真的紧了。晨六点起，赶两小时工再去学校。下午回店一直忙到夜深。周末全日在店里，不是做衣就是接单。
批发这条线比她预想得快。老先生那五十件货到邻县，一周卖出二十多件。他追加百件订单，还引了两位同行来看样。二楼摊位因着位置好，每周末去都能接新单——三十件、五十件、八十件，涓涓细流汇起来。首月结账，批发额破了四千，超市场定的三千底线。
钱进得多，人也愈乏。那夜绣最后几针时手忽地一抖，针尖扎进食指。血珠沁出，在月白布料上晕成暗红一点。
她怔怔看着那点红，忽然觉得累——不是身的累，是心里某根弦绷久了的钝痛。
“歇会儿。”奶奶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手里端着热牛奶。
苏晚接过瓷杯，温热从掌心漫开。她小口喝着，奶香醇厚。
“别太赶。”奶奶坐下，声轻如絮，“日子长着呢。”
“知道。”她看自己手上新茧叠旧茧，“就是觉得……停不得。”
停了，对不住信她的客，对不住帮她的陆衍陈叔，对不住重活这一世的机缘。
正月二十，来了位邻省县城的百货商店采购，姓周。他在市场看了摊，又寻到店里来。
“要看全款式。”周采购说话一板一眼。
苏晚取出设计册和样品。对方看得极细，每件都摸料查工问价。最后定下三款：“每款先要二百件，共六百件。但有两条：每件须有合格证，标面料成分、洗法；包装要统一，十件一箱，箱外标款色尺码。”
这是大单，也是新槛。苏晚心算：六百件，现下产能得做两月。但百货商店的渠道若打开，往后单子不会断。
“能接。”她说，“交货期两月。”
“可。”周采购爽快，“但要签合同，违约须赔。”
合同是陆衍拟的。他翻法律书，问过陈叔相识的律师，草就一份购销合同。条款清晰，权责分明。
苏晚第一次在合同上签自己名字。笔尖划过纸面，“苏晚”二字落下时，她真切感到——这生意，真的走上道了。
大单接下来，产能又显紧。小梅提议：“我表姐秀兰也会缝纫，近日闲在家。让她试试？”
秀兰比小梅大两岁，话更少，手却稳。试做一件，针脚匀，尺寸准，是熟手。
“留下吧。”苏晚说，“按件计工，多劳多得。”
如今团队有四人。她重新分派：自己负责设计与核心绣花，小梅秀兰裁布缝制，奶奶做辅工品检。每日定量，既保进度，不过度赶工。
陆衍管后勤外联。他跑邻市找了纸箱厂，订制印“晚绣坊”字样的包装箱；联系运输队，谈妥长期运价。
一切渐有条理。但苏晚心里明镜似的：这还不够。
那夜对账时，她忽道：“我想注册商标。”
“商标？”陆衍一时未解。
“‘晚绣坊’三字，注成商标。”她解释，“往后咱们衣裳都挂这牌。时候久了，人认的是牌子，不单是某件衣裳。”
这是从周采购那儿得的启发。他选她的货，不只因做工好，更因“晚绣坊”在市场已有口碑。若将口碑固成品牌，价值更大。
陆衍懂了：“像凤凰自行车、蝴蝶缝纫机？”
“对。”
他们开始查资料办手续。注册商标比想得繁，要交设计图，要查重，要公示。但苏晚不急，一步步来。
正月将尽，春寒料峭，店里却暖意融融。缝纫机声从早响到晚，新衣一件件成，叠齐，装箱。批发摊位每周末去，零售门店日日开，双线如并轨，载着生意往前去。
那日傍晚关店后，苏晚立在榆木镜前看镜中店铺。货架衣裳齐整，柜台绣线斑斓，墙角待发纸箱上，“晚绣坊”红字在灯下清晰醒目。
这是她的店，她的生意，她的路。
镜中人眼中有倦，更有韧。这路是她选的，再累也得走完，且要越走越宽，越走越稳。
窗外夜色沉沉。店里灯还亮着，照亮这一隅天地，也照亮前头更长的途。
双线经纬，方始织就。日子还长，路尚远。但每一步，都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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