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回来的班车上,苏晚靠着车窗假寐。奶奶靠在她肩上,呼吸平缓。陆衍坐在过道另一侧,膝盖上摊着本笔记,上面是他整理的住院注意事项。
车过县城界碑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街道还在沉睡,只有早点的炊烟寥寥升起。
“直接回店里。”苏晚轻声说,“三天没照看,得去看看。”
陆衍点头,把笔记本收进包里:“我送奶奶回家安顿好,再去店里找你。”
“晚绣坊”的卷帘门紧闭,但侧门虚掩着。苏晚推门进去,晨光从门缝挤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店里一切如常。陈列架上的刺绣衬衫整齐挂着,柜台后的账本摞得方正。她松了口气,正要开灯——
后堂传来窸窣声。
苏晚顿住脚步,手指摸向门边的裁衣剪刀。她放轻呼吸,贴着墙往后堂挪。
缝纫工作间的灯居然亮着。昏黄灯光下,林薇薇背对着门,正弯腰捣鼓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她手里攥着把螺丝刀,动作慌乱地拧着机头上的螺丝。
“你在干什么?”
声音很平静,却让林薇薇浑身一颤。螺丝刀“当啷”掉在地上。
她转过身,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吓人。三天不见,她眼下的乌青深重,校服皱巴巴的,袖口沾着机油。
“我……”林薇薇嘴唇哆嗦,“我来拿我落下的东西……”
“你落的东西在缝纫机里?”苏晚走进工作间,目光扫过被拧松的螺丝,“还是说,你想让它变成你落下的东西?”
空气凝滞。窗外传来早起摊贩的吆喝声,衬得屋里更静。
林薇薇突然笑了,笑声尖利:“苏晚,你得意什么?不就是会绣几朵花吗?凭什么大家都围着你转?”
她后退一步,背抵着工作台:“陆衍帮你,老师夸你,连批发市场那些老板都给你优惠……我呢?我模仿你的款式,他们说我东施效颦;我想学刺绣,你说针法不外传!”
“我从没说过不外传。”苏晚看着她,“是你第一次来问时,就想直接要我的设计图。”
“那又怎样?”林薇薇眼睛红了,“你有的,我不能有吗?你爸妈留了房子,我爸妈只会催我嫁人;你奶奶疼你,我奶奶嫌我是赔钱货……这不公平!”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她抓起工作台上的绣花绷子,狠狠摔在地上。绷架裂开,上面未完工的并蒂莲摔得丝线散乱。
苏晚静静看着。前世今生,她听过太多类似的话——凭什么你过得比我好?凭什么你能翻身?
“所以,”她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你就想毁了我的缝纫机,让我的货交不上,让我的店开不下去。这样公平了?”
林薇薇胸膛剧烈起伏,没回答,但眼神已经承认。
“你知道这台缝纫机多少钱吗?”苏晚走到机器旁,手指抚过机身上的“蝴蝶”商标,“是我夜市摆摊三个月,一针一线攒出来的。它要是坏了,我确实会很难。”
她抬起眼:“但你就好过了吗?破坏财物,数额够大的话,是要留案底的。到时候别说转学,哪所学校敢要你?”
林薇薇脸色更白了。
就在这时,侧门被推开。小丽拎着早餐进来,看见这场景愣住了:“老板?林薇薇?你们……”
“小丽,去报警。”苏晚说,“就说有人入室破坏生产设备。”
“别!”林薇薇尖叫起来,“别报警!我……我还没弄坏!我只是拧松了螺丝,我马上装回去!”
她扑到缝纫机前,手抖得抓不住螺丝刀。金属和金属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苏晚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女孩和她一样大,一样在高三,一样在泥泞里挣扎。区别在于,一个人选择抓住每一根稻草往上爬,另一个人选择把爬上去的人拽下来。
“够了。”她说。
林薇薇僵住。
“把螺丝装好,然后走。”苏晚从柜台抽屉里拿出纸笔,“写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靠近我的店、我的工厂、我任何生意相关的地方。写清楚今天的事,签名字按手印。”
小丽迟疑:“老板,就这么放过她?”
“不是放过。”苏晚看着林薇薇颤抖的笔尖,“是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有下次,这份保证书就是证据。”
林薇薇写得很快,字迹潦草。写到最后,一滴泪砸在纸上,洇开了“保证人”三个字。她按了红指印,像按下一个耻辱的烙印。
“我可以……可以转学了吗?”她声音细如蚊蚋。
“那是你的自由。”苏晚收起保证书,“但林薇薇,有句话你得记住——盯着别人的路走,永远走不出自己的路。”
林薇薇抬起头,眼里有茫然,有不甘,还有些更复杂的东西。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踉跄着冲出了门。
晨光彻底漫进来了,照亮工作间满地狼藉。小丽蹲下身捡碎掉的绣绷:“可惜了这并蒂莲,都快绣好了。”
“重新绷一个就是。”苏晚接过碎片,丝线在指尖缠绕,“有些花样,碎了也就碎了。”
她走到窗边,看见林薇薇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单薄得像片随时会碎的影子。前世工友间的窃窃私语,今世教室里的虚伪笑脸,那些画面一帧帧闪过,最后都淡去了。
有些恩怨,到此为止就好。她不打算赶尽杀绝,不是因为心软,是因为——她的路还很长,不值得为这样的人停留太久。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陆衍的声音:“店里没事吧?”
苏晚转身,晨光在她身后铺开。她举起那份保证书,纸张在光里透出淡红的指印。
“处理完了。”她说,“接下来,该专心走我们自己的路了。”
窗外,县城彻底醒来。叫卖声、车铃声、开门声交织成崭新的早晨。而在这个早晨,有些人选择离开,有些人选择继续前行。
苏晚把碎掉的绣绷收进抽屉最底层,像收起一段无关紧要的过往。然后她打开账本,拿起笔,在新的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
生活还在继续,生意还要做,高三的课还要补。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身后多了一个并肩的身影,比如心里少了一些沉重的包袱。
她听见陆衍在和小丽交代什么,声音沉稳可靠。低头时,看见自己无名指上不知何时沾了点儿红印泥,像是某种温柔的烙印。
晨光正好,前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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