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苏家大院前就聚满了人。
男人们沉默地站着，女人们交头接耳，老人们拄拐杖立在最前头。巷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风声。
苏晚背着书包站在人群后。高三（四）班今早有测验，但她请了假。大伯公昨晚说：“你得在场。”
院门吱呀打开。
大伯公站在门内，藏青棉袄，紫檀拐杖。他扫视人群：“都进来。”
人们鱼贯而入。院里青砖地上结着薄霜，踩上去咯吱响。
堂屋里摆着长凳。八仙桌上放着本线装旧册子——苏家族谱。旁边是笔墨纸砚。
苏晚被领到最前排坐下。她能感到背后的目光。
“今天，”大伯公开口，“要处理家事。事关苏家门风，事关祖宗脸面。”
二伯公起身，把那些证据一件件说给众人听。
雷管的事。录音的事。苏晚父母死因的疑点。
每说一件，屋里就安静一分。
说到雷管时，有女人捂住嘴。
说到录音时，有男人咬牙。
说到苏晚父母时，一位远房姑姑哭出了声——她当年和苏晚妈最要好。
“都听清了？”大伯公问。
众人点头，面色沉重。
大伯公翻开族谱，枯瘦的手指划过泛黄纸页。
“苏家第一百四十二页，记着怀民一家。”他的声音很稳，“今天要添一行字。”
二伯公研墨，蘸笔。
“苏氏张翠兰，”大伯公一字一顿，“因谋害侄女、窃取家产、败坏门风，今日起，逐出族谱。从此，不是苏家人。”
笔尖落下。
黑墨在黄纸上洇开，写定命运。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叫骂。
“让我进去！我是苏家人！你们凭什么拦我！”
张翠兰的声音，嘶哑尖利。
两个后生挡着门，但她拼命往里冲。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还是昨天那件灰棉袄。
“让她进。”大伯公说。
张翠兰冲进堂屋，看见满屋子人，看见桌上族谱，看见坐在前排的苏晚。她眼珠瞪得老大。
“你们想干什么？”她声音发颤，“我伺候老太太那么多年，我把苏晚养大，你们现在过河拆桥？”
无人应答。
所有目光像针，扎在她身上。
张翠兰扑到桌前，看见那行新添的字。脸“唰”地白了。
“不……不能……”她伸手要撕。
拐杖重重顿地。
张翠兰的手僵在半空。她转过身，看向一张张熟悉的脸——这些是她嫁进苏家二十多年，年年见面的亲戚。
“三嫂，”她看向一位妇人，“去年你儿子结婚，我给了两百礼金！”
妇人别过脸。
“四叔，”她看向一位老人，“你住院时我天天送饭！”
老人闭眼。
“还有你们！”她指向众人，“平时叫得亲热，现在装不认识了？”
只有她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嘶哑，绝望。
最后，她看向苏晚：“为什么？我养你五年！五年！”
苏晚起身。
她比张翠兰矮，但站得笔直。晨光从窗照入，落在她脸上。
“你是养了我五年。”苏晚声音平静，“但这五年，我吃剩饭，穿旧衣。冬天没厚被，夏天没蚊帐。我爸妈留下的东西，金镯子、银项链、红木家具……你说替我保管，再没还过。”
她顿了顿：“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差点杀了我。”
张翠兰后退：“我没有……我只是吓唬……”
“用雷管吓唬？”苏晚看着她，“车间里有七个工人，他们也有家人孩子。你想过吗？”
张翠兰语塞。
“还有我爸妈的事。”苏晚往前走一步，“你知道什么，对不对？”
张翠兰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满屋目光聚在她身上。
“我……我不知道……”她挤出一句。
“你知道。”苏晚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你一直都知道。”
张翠兰瘫坐在地，放声大哭。
哭声凄厉，在堂屋里回荡。无人上前扶她，无人安慰。
众叛亲离。
四字真意，此刻尽显。
大伯公拄拐走来，站在她面前。
“从今起，”声音苍老而坚定，“你和苏家再无关系。祠堂你不能进，坟山你不能上，红白喜事没你位置。”
他顿了顿：“等派出所处理完，你去该去的地方。这辈子，好自为之。”
张翠兰抬头，满脸泪痕。她想说什么，最终无言。
她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两个后生过来，架起她——不是搀扶，是架着。带出堂屋，带出院子，带出这条走了二十多年的巷子。
院门在她身后关上。
堂屋里静了很久。
“晚晚。”大伯公开口。
苏晚转身。
“这事到此为止。”大伯公看着她，“往后好好读书，好好过日子。家族里，没人再欺负你。”
苏晚点头。
“上学去吧。”二伯公说，“别耽误课。”
苏晚背起书包，向长辈们鞠躬，走出堂屋。
院里薄霜已化，青砖湿漉漉的。阳光照下，微微暖意。
巷口几个邻居探头看，见她出来，又缩回去。
苏晚没理会，径直往学校走。
书包有点沉。走几步，她停下，从侧袋摸出一块手帕——母亲留下的，边角绣朵小梅花。
她握紧手帕，继续走。
街道热闹起来。自行车铃声，早餐摊叫卖，学生说笑。
世界照常运转。
她的世界，从今天起，也能正常运转了。
到校门口，早自习铃刚响。
苏晚跑进教学楼。高三（四）班在二楼，到教室门口，看见陈瑶在走廊张望。
“晚晚！”陈瑶跑过来，“你没事吧？班主任说你家有事……”
“没事。”苏晚笑笑，“都处理好了。”
“真的？”陈瑶细看她脸，“你眼睛有点红。”
“风吹的。”苏晚说，“进去吧，上课了。”
教室里，同学们坐好了。数学老师抱着试卷进来，开始发测验卷。
苏晚拿到卷子，写下名字：苏晚。
两字工整。
窗外阳光照在课桌上，照在卷子上，照在她握笔的手上。
她的手很稳。
从今天起，一切都会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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