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沿海回来的火车上，苏晚在笔记本上算账。
省城百货六十件，法国客户二十件，加上展会接触的意向订单——全部接下来，工厂现有产能撑不过两个月。
她把数字推给对面的陆衍。
“需要扩产。”陆衍说。
“但不是简单招人。”苏晚看向窗外，“新手学绣花要半年，我们等不起。”
“你的想法？”
“我在展会看到半自动绣花机。”她翻开笔记本，上面有匆匆画的草图，“工人只需穿线、换色、监控，机器做基础针法。”
“贵吗？”
“不便宜。但一台能抵三个熟练绣娘，针脚均匀，不会疲劳失误。”
“手工部分呢？”
“复杂花样还是手工。”苏晚合上本子，“机器打底，手工点睛。既保产量，又不失温度。”
陆衍思索片刻：“先买一台试试？”
“两台。”苏晚又开始画，“还要重新规划车间。”
笔尖沙沙作响——分区、流水线、质检位。火车到站时天已暗，但她直接去了工厂。
夜班工人们正在赶工。王姨看见她，放下绣绷：“晚晚回来了？沿海怎么样？”
“订单很多。”苏晚走到工作台前，“王姨，如果有机器能做基础平绣和锁边，解放你们的重复劳动，愿意用吗？”
绣娘们都停了手里的活。李婶问：“机器能绣出我们的效果？”
“不能完全替代。”苏晚掏出展会拿的宣传册，“但能完成七成基础工作。精细部分，还得靠你们的巧手。”
王姨戴上老花镜，仔细看宣传册。许久，她抬头：“贵吗？”
“贵。但值得。”
“那就试试。”王姨递回册子，“我们这些老骨头，眼睛一年不如一年了。有机器帮忙，能多干几年。”
这话说得很轻，但苏晚听出了重量。这些绣娘最年轻的也四十多了，长时间低头绣花，颈椎、眼睛都吃不消。机器不是取代，是保护。
第二天，苏开始跑手续。买机器要外汇指标、进口批文、海关申报——每一步都陌生。她带着材料一趟趟跑部门，填表、盖章、等批复。
陆衍也没闲着。他在沿海联系供应商，比对参数，谈价格，安排运输。电话费一天比一天高，但进展一点点推进。
周五放学，苏晚到办事处。陈瑶兴奋地招手：“批文下来了！”
桌上摊着盖红章的文件。苏晚一张张翻看——这是通行证，通往新阶段的通行证。
“机器什么时候到？”
“下周三。”陈瑶指日历，“陆衍哥提前一天回来安排安装。”
“车间要重新布置。”苏晚展开规划图，“机器放东区靠窗，手工区在西区，中间玻璃隔开。质检区设最亮处，每件衣服三道检查才能出厂。”
陈瑶认真记录。写到一半，她忽然抬头：“苏晚，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越来越像正规企业了？”
苏晚愣了下，笑了：“是啊。以前是小作坊，现在是正在长大的工厂。”
机器到货那天，下着毛毛雨。
两辆卡车开进院子，工人们都出来看。木箱卸下拆开，里面是闪着金属光泽的设备。
安装师傅姓周，从省城来。他边组装边讲解：“这是控制系统、绣框、自动换线装置……操作不难，保养要勤。”
王姨带绣娘们站在旁边看。机器第一次运转时，针头在布料上快速起落，绣出整齐针脚，李婶轻轻“啊”了一声。
“真快……”
“但少了点东西。”王姨说。
苏晚看向她：“少了什么？”
“少了……”王姨想了想，“少了呼吸。手工绣花有停顿、思考、调整。机器没有，它就是一针接一针，太快太齐了。”
这话让苏晚心里一动。她走到机器前，看着那些完美却冰冷的针脚，忽然明白了。
“周师傅，机器能调速度吗？”
“可以。有十档。”
“调到最慢。”苏晚说，“我们要的不是最快，是最好。让机器配合人，不是人追机器。”
周师傅惊讶地看她一眼，照做了。速度降下来，针脚节奏变舒缓，有了呼吸感。
王姨笑了：“这样好。这样……还是人在做主。”
磨合期持续一周。绣娘们学操作、适应流程、结合手绣与机绣。起初磕绊——按错钮、穿错线、不习惯看面板。
但没人抱怨。大家知道，这是必经之路。
周末，苏晚在车间待到很晚。新流水线试运行，第一件“机手结合”的旗袍正在成型——机器完成底层平绣，王姨手工添上玉兰花蕊最细的金线。
她站着看，看针线游走，看衣服从无到有，看传统手艺与现代技术找到平衡。
手机响。陆衍短信：“新面料到港，明天发。法国客户确认尺寸表，已发你邮箱。”
苏晚回复：“收到。机器运转顺利，大家正在适应。”
她走到窗边。夜色已深，车间灯火映在玻璃上，像另一个温暖世界。
“晚晚，来看看这个。”王姨的声音传来。
苏晚转身。王姨手里拿着刚完工的旗袍——深蓝真丝，玉兰花在灯下泛着温润光泽。机绣部分均匀平整，手绣部分灵动细腻，结合得天衣无缝。
“漂亮吗？”
“漂亮。”苏晚接过旗袍，抚过绣线，“特别漂亮。”
“机器有机器的准头，人有人的灵气。”王姨轻声说，“结合起来，才是最好的。”
是啊。苏晚想，这就是她要的——不抛弃传统，不拒绝进步。让机器承担重负，让人专注创造。让工厂不仅能活，还能活得好。
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车间里，绣娘们还在忙碌，机器嗡鸣与轻声交谈交织，像一首进行中的歌。
这首歌，关于传承与创新。
关于手心温度，也关于金属质感。
她要做的，是把这首歌继续唱下去，唱得更远更亮。
夜空无星，但车间灯火很暖。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机器的温度，正渐渐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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