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音庵的日子,如同山涧溪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悄然冲刷着岸边的砂石,改变着地貌。林映棠与静安师太之间那层微妙的默契,自柴房事件后逐渐稳固。师太偶尔会邀她品一盏清茶,谈论几句佛理,或指点她园中草药。慧明师父那边,也因着那本《西山古寺考》,有了更多关于庵中旧事、西山风物的零星交谈。这层关系,虽不炽热,却足够让林映棠在庵中获得一种近乎“半主半客”的自在。
这一日,林映棠带着春桃,循着《西山古寺考》中的模糊记载,去往庵后更深的野山,寻找几种据说有宁神安眠之效的罕见草药。她手中有崔大夫给的一张简单图谱,对照着山中老药农的口述,倒也有几分把握。更重要的是,她想借此熟悉西山地形,探查有无更隐秘的路径或适合将来扩大香露制作所需花草的地方。
山路崎岖,林木渐深。夏日的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碎金,洒在长满青苔的石径上。鸟鸣山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与庵中的檀香、城中的尘嚣截然不同。
就在她们沿着一条几近荒废的小径攀爬时,前方忽然传来隐约的哭泣声和呵斥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林映棠脚步一顿,示意春桃噤声,两人悄悄拨开挡路的灌木,向前望去。只见前方一处稍微开阔的坡地上,三个穿着粗布短打、面相不善的男人,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瘦小身影。那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脸上沾满泥土和泪痕,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包袱。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把晒干的草药和一个被踩碎的土陶药碾。
“……小贱蹄子!你爹欠了王老爷的药钱和印子钱,白纸黑字画了押,把你抵过来!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去给王老爷家当使唤丫头抵债!再敢跑,打断你的腿!”为首的疤脸汉子恶声恶气地骂道,伸手就去拽那少女。
“不!我不去!我爹……我爹是被人骗了!那些药钱早就还清了!印子钱是利滚利,是你们坑人!我要等我爹回来!放开我!”少女拼命挣扎,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狠劲,低头一口咬在疤脸汉子的手背上。
“啊!你个小贱人敢咬我!”疤脸汉子吃痛,猛地抽回手,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将少女打得歪倒在地,嘴角立刻渗出血丝。另外两个汉子也上前,就要动手绑人。
林映棠看得眉头紧锁。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抵债?看这少女的穿着和散落的草药,应是山中药农之女。所谓“印子钱”,便是高利贷,利滚利之下,寻常百姓往往倾家荡产也还不清,卖儿鬻女者比比皆是。这少女的父亲,恐怕也是陷了进去。
管,还是不管?
管,势必卷入麻烦,暴露行踪,甚至可能惹上本地恶霸。不过,眼看这少女就要被拖入火坑,于心何忍?更何况……林映棠的目光落在少女倔强含泪的眼眸和散落一地的药材上。一个懂药材、有韧性、身处绝境的山野孤女,若施以援手,或许……
电光石火间,她已有了决断。
“住手!”林映棠从灌木后走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
三个汉子吓了一跳,回头看来,见是一个衣着素净、容貌清丽的年轻女子带着个小丫鬟,先是一愣,随即疤脸汉子脸上露出轻蔑之色:“哪儿来的小娘子,少管闲事!滚开!”
林映棠并不看他,目光直接落在那挣扎起身的少女身上,声音放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这些人为何抓你?”
少女见有人出头,眼中迸出一丝希望,又夹杂着警惕,哽咽道:“我……我叫阿蛮。我爹是山下采药为生的,前阵子娘病了,借了镇上王老爷的印子钱买药,娘没救回来,爹去山里采贵重药材想还钱,失足摔伤了腿,现在家里躺着……他们,他们就说爹还不上钱,要抓我去抵债!可我爹明明说药钱早就还了一部分,是他们利滚利……”
“胡说八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疤脸汉子不耐烦地打断,“小娘子,我劝你别多事。王老爷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林映棠这才将目光转向他,神色平静:“欠债还钱,确是天理。但不知这位王老爷,是依的哪朝哪律,光天化日强掳民女?可有官府文书?卖身契何在?这姑娘的父亲可曾画押同意以女抵债?”
她一连串问题,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疤脸汉子被问得一窒,他们这种催债抓人的勾当,哪有什么正经官府文书?多半是威逼利诱,让那糊涂老爹按了手印,具体内容恐怕那老爹自己都未必清楚。
“你……你少来这套!我们自然有凭据!”疤脸汉子色厉内荏,“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一块儿抓了!”
“哦?”林映棠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连我一块抓?不知你们王老爷,可知道这西山观音庵的静安师太?师太与京中贵人素有往来,最是慈悲为怀,若知道她庵中客人的朋友在庵后山中被人无凭无据强掳,不知会作何感想?是否会请相熟的贵人,问问京兆尹,这西山脚下,何时出了这等无法无天之事?”
她抬出静安师太和“京中贵人”,语气笃定,仿佛确有其事。事实上,她并不知静安师太是否真有此等人脉,但借势唬人,足够了。
果然,疤脸汉子脸色变了变。观音庵的静安师太在这一带颇有声望,听说确实有些来历,不是他们这种地头蛇能轻易招惹的。眼前这女子气度不凡,言语间对师太颇为熟悉,难道真是庵中贵客?
见对方迟疑,林映棠趁热打铁,语气稍缓:“我并非要赖账。只是见这小姑娘可怜,她父亲又卧病在床。这样吧,她欠王老爷多少本利,你说个数。若合理,我代她付了,你们拿钱回去交差,也省了强掳人口的风险。若是不合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那我们便去庵中,请师太做个见证,再去镇上寻个明白人,好好算算这笔账,如何?”
软硬兼施,给了台阶,也画出了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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