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后的第五日，沈清漪带来了账本。
不是一本，是整整一箱。箱子不大，但沉，放在桌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沈清漪解开束带，打开箱盖，里面是一摞摞泛黄的账册，有些边角都磨破了，散发出陈年纸张特有的气味。
“翰林院的库房，真是个宝库。”沈清漪擦了擦额角的汗，“我翻了三日的灰尘，总算找到了——柳家这十年来的所有账目往来，都在这里。”
林映棠靠坐在床头，右臂还吊着绷带，左手却已经迫不及待地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记录的是柳家名下的绸缎庄，进出账目密密麻麻，字迹工整，但细看之下，能看出些问题。
“你看这里，”沈清漪指着其中一页，“弘安十二年三月，一笔五千两的进账，备注是‘江南客商货款’。可同月的出货记录里，根本没有对应的大宗交易。”
“洗钱？”林映棠抬眼。
“对。”沈清漪又翻开另一本，“再看这本——柳家当铺的账。弘安十三年到十五年，连续三年，每季度都有一笔固定进账，数额都是八百两，备注是‘死当收益’。可哪家当铺能有这么稳定的死当收益？而且数额分毫不差？”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查过同期京城其他当铺的记录，死当收益波动很大，好的时候一季上千两，差的时候几十两都有。柳家这账，做得太假。”
林映棠一页页翻看，越看心越沉。账本里漏洞百出，假账做得毫不掩饰，仿佛根本不怕人查。这说明什么？说明柳家背后有人，有恃无恐。
“最大的问题在这里。”沈清漪抽出最底下那本黑色封面的账册，翻开最后一页，“你看这笔——弘安十六年六月，三万两白银，支出。备注只有两个字：‘东宫’。”
东宫。
两个字，像两块冰砸进心里。
“三万两……”林映棠喃喃道，“柳家哪来这么多钱？”
“所以我在想，”沈清漪合上账本，“这钱可能不是柳家的，而是通过柳家，流向东宫。柳家，只是个中转站。”
林映棠靠在床头，闭上眼。三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柳家要帮东宫洗这么多钱，必然有所求。所求为何？无非是权，是势，是柳氏在相府的地位，是她儿子的前程。
“还有更蹊跷的。”沈清漪声音更低了，“我查了弘安十六年六月前后的大事记——那一个月，北疆战事吃紧，朝廷拨了五十万两军饷。而就在军饷拨出的第三天，柳家账上就支出了这三万两。”
林映棠猛地睁开眼：“你是说……”
“我不敢说。”沈清漪摇头，“没有证据。但时间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得不疑心。”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
良久，林映棠开口：“沈姐姐，这些账本，能抄录一份吗？”
“我已经抄了。”沈清漪从袖中取出几页纸，“关键的部分都在这里。原件不能动，翰林院库房每季度清点，少了会惹麻烦。”
林映棠接过那几页抄录的账目，指尖冰凉。账目清清楚楚，时间、数额、备注，白纸黑字。这是铁证，能置柳氏于死地的铁证。
可怎么用？
直接公开？柳氏会说是伪造，柳家会反咬一口，东宫更不会承认。而且一旦公开，就等于正式与东宫为敌，与太子撕破脸。
不公开？那这些证据就只是一堆废纸。
“你在想怎么用这些证据？”沈清漪问。
“嗯。”林映棠点头，“直接捅出去，太冒险。可藏着不用，又不甘心。”
“我倒有个想法。”沈清漪看着她，“不用我们捅，让别人来捅。”
“谁？”
“徐家。”
林映棠一怔。
沈清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徐家与柳氏不是盟友吗？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牢不可破的盟友。若让徐家知道，柳氏背着他们与东宫有这么大的金钱往来，你说，徐家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
会觉得被背叛，被利用，会觉得柳氏吃里扒外，拿着徐家的资源去讨好东宫。
“可怎么让徐家知道？”林映棠问，“我们总不能直接送上门去。”
“当然不能。”沈清漪笑了，“但账本可以‘丢’。比如……不小心落在徐月娇常去的茶楼，或者，夹在徐阁老常看的书里。只要徐家的人看见，自然会去查。到时候，狗咬狗，我们看戏就好。”
这主意阴险，却有效。
林映棠看着沈清漪，忽然发现这位清冷的女官，其实骨子里有种不动声色的狠劲。也是，能在翰林院那种地方站稳脚跟的女子，怎么可能真是书呆子。
“好。”她点头，“但要做得干净，不能留下痕迹。”
“放心，我有分寸。”沈清漪收起账本，“你好好养伤，这事我来办。”
她正要走，林映棠叫住她：“沈姐姐，等等。”
“怎么？”
“这事……要不要告诉王爷？”林映棠犹豫道，“毕竟牵扯到东宫。”
沈清漪沉默片刻：“你觉得呢？”
“我觉得该说。”林映棠道，“王爷一直在查东宫的事，这些账本对他有用。而且……我不想瞒他。”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坚定。
沈清漪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那就说。我晚些时候把抄录的账目再抄一份，你给王爷送去。”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映棠，王爷对你，确实不同。”
说完，她提着箱子走了。
房间里又剩林映棠一人。她看着手中的几页账目，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看着“东宫”那两个字，心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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