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东暖阁深处那方紧邻药房的隔间里,浓烈的艾草与苦涩药汁气味经年浸润,已将楠木隔扇熏染出一种近乎焦糖的暗褐色。当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第三次更换御榻旁铜鹤烛台上的长烛时,新烛融化的蜡泪恰好滴落在烛台底座那处早已积满的、形如珊瑚的凝脂上——那是自去岁冬皇帝病情加重以来,百余个长夜值守累积的痕迹,一层覆一层,在烛光下泛着浑浊的琥珀色光泽。
朱祁镇靠在叠起的锦缎软枕上,身上盖着明黄缂丝衾被,衾面绣的十二章纹在摇曳烛光里时隐时现。皇帝的脸比三个月前又瘦了一圈,颧骨嶙峋地突起,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那是这具油尽灯枯的躯壳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光。他微微抬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了点,怀恩立即躬身凑近。
“什么时辰了?”
“回皇爷,亥时三刻。”
“人都到了?”
“都在西暖阁候着。按您的吩咐:太子殿下、程阁老、于尚书、张国公、伯颜将军、还有……”怀恩顿了顿,“那丫头其其格,也候在廊下。”
皇帝缓缓点头,喉间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让他们……进来吧。一个一个来。”
第一个进来的是太子朱见深。年轻的太子穿着素色常服,左肩的箭伤虽已愈合,但走路时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他在御榻前三步处跪下,额头触地:“父皇。”
朱祁镇看着他跪伏的身影,看了很久。烛火噼啪炸响了一声。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很轻,“到榻边来。”
朱见深起身,走近。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御榻旁的屏风上,那影子随着烛焰摇曳,像一棵在风里微微颤抖的树苗。
“你的伤,”朱祁镇的目光落在太子肩上,“还疼吗?”
“回父皇,不疼了。”
“说谎。”皇帝竟微微笑了笑,“箭簇入骨两寸,剔骨疗伤时你咬碎了三条汗巾。朕都知道。”他顿了顿,喘息片刻,“疼是对的。疼,才能记住……有些位置,坐上去就会招箭。”
朱见深眼圈红了,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
“朕要走了。”朱祁镇说得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政务,“这位置,该你坐了。坐上去之前,朕有几句话,你记牢。”
太子再度跪倒:“儿臣恭听。”
“第一,程允执老了,但他那一套治国之法,是新血。你用他,但不必全听他的——他太信制度,有时忘了人心暖冷。第二,于谦是直臣,可做国之柱石,但你要自己掌军权……军权旁落,便是第二个土木堡。第三,”皇帝的声音更低了些,“那些藩王、宗室,朕这些年压着他们,他们心里有怨。你继位后,先施恩,再察迹……若有异动,不可手软。”
每说一句,朱见深便叩一次头。额头撞击金砖的闷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
“最后一句,”朱祁镇的目光望向烛光之外的黑暗,“这三十年……朕改了太多东西。有些改对了,有些改急了,有些还没见分晓。你继位后,不必急着出新政,先把现有的规矩……稳住。稳十年,再看出哪些该留、哪些该调。”他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太子的肩,“记住……治国如烹小鲜,火急了会焦,翻勤了会碎。”
朱见深终于忍不住,泪滴落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斑。
“去吧。”皇帝收回手,“叫程允执进来。”
程允执进阁时,老臣的步伐比三个月前又慢了些。他在御榻前欲跪,朱祁镇却摆摆手:“赐座。”
怀恩搬来锦墩。程允执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但双手在膝上微微颤抖。
“《治国方略》,”皇帝先开口,“朕看完了。”
“陛下……”
“写得很好。”朱祁镇打断他,“尤其是‘鉴戒’那卷。把失败的、半途而废的,都写进去了……这需要胆量。”他咳嗽起来,怀恩急忙递上参汤,皇帝抿了一口,压下咳喘,“但朕担心……后世之人,会不会只挑成功的学,失败的……看过就忘?”
程允执沉默片刻:“臣在总序里写了——‘若见某策已废,当思其何以废’。”
“纸上之言,抵不过人性之惰。”皇帝摇摇头,“所以……朕要你答应一件事。”
“陛下请讲。”
“朕走后,你至少再活十年。”朱祁镇盯着他,目光灼灼,“这十年,你不要多说话,就坐在文渊阁里,看着太子施政。他若忘了方略里的教训,走了弯路……你不用谏,只需把相关卷册,默默放到他案头。”他顿了顿,“让他自己看,自己想。”
程允执的嘴唇颤抖起来。良久,他深深叩首:“老臣……领旨。”
第三个进来的是于谦。兵部尚书一身绯袍,在烛光里像一团沉静的火。他跪地行礼,被赐座后,开口第一句便是:“九边军务,臣已梳理完毕。各镇总兵、粮草、武备册籍,俱已誊副本,一份送东宫,一份存兵部。”
朱祁镇点点头:“你办事,朕放心。”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朕有一事,一直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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