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观星台那架元朝遗制的“简仪”在冬夜的寒风中发出细微的、金属热胀冷缩的“咯吱”声。当张懋扶着父亲张辅登上台顶时,老国公的手正按在简仪那根主测环上——黄铜的环体冰凉刺骨,但环面上用阴刻线条勾勒出的二十八宿星图,在稀薄的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辨,每一颗星点都填着早已黯淡的银粉。
“这是至元年间造的。”张辅的声音在夜风里有些飘忽,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抚过环面上“角宿”与“亢宿”之间的刻痕,“郭守敬监制,用了七年。当年元世祖忽必烈站在这台上,用这仪器测过漠北的星辰,定过征日本的航路。”他顿了顿,“后来太祖爷得了天下,这仪器就归了大明。可除了洪武、永乐两朝还有人用,之后……就渐渐荒了。”
张懋小心地搀着父亲在台边的石墩上坐下。年轻的英国公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色常服,没有戴冠,只用一根乌木簪束发——这是父亲的要求。他说:“今夜去见陛下,不是朝会,是老友话别。穿官袍,就生分了。”
风声在观星台的高处显得格外凛冽,卷起台面积存的薄雪,雪沫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地铺展,琉璃瓦上积着雪,像一片凝固的白色海洋。
脚步声从台下的石阶传来,很慢,很轻。张辅想要起身,被张懋按住:“父亲,儿子去迎。”
“不必。”张辅摇摇头,目光仍望着那片星空,“陛下……不喜欢这些虚礼。”
朱祁镇在怀恩的搀扶下终于登上台顶。皇帝今夜披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颌露在外面,瘦得棱角分明。他看见张辅坐在石墩上,摆摆手示意怀恩退开,自己慢慢走过去,在张辅身旁的另一方石墩上坐下。
两个老人并肩坐着,望着星空,一时都没有说话。
张懋和怀恩退到台下,远远候着。观星台上只剩下风声,和两个老人悠长而轻微的呼吸声。
“还记得吗,”朱祁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夜色,“正统八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夜。”
张辅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笑了:“记得。那夜陛下密召臣入宫,就在这观星台上,指着北方的星空说:‘张卿,你看那紫微垣,帝星暗淡,旁边却有妖星犯界。’”
“那时朕才十四岁。”朱祁镇也笑了,笑声里带着咳音,“装神弄鬼,说什么天象示警,其实……就是想让卿相信,王振必是祸国奸宦。”
张辅沉默片刻:“臣当时……并未全信。以为陛下年少,受了什么人蛊惑。”
“可你还是帮朕了。”朱祁镇转过头,看着老国公在月光下清癯的侧脸,“东直门兵变那夜,你带着三千京营精锐,冒雨入城。朕在文华殿里,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心里怕极了。怕你来了,朕就成了弑杀近臣的暴君;怕你不来,朕就成了王振刀下的亡魂。”
风声忽然大了些,卷起台上一片雪尘,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又散开。
“臣来了。”张辅的声音很平静,“因为那夜进宫前,臣去了一趟五军都督府,调看了王振这三年批红的军报——十二道调兵令,八道不合规制;边镇请饷的奏章,被他压下一半;还有……他私扣了宣府镇三批火器,转卖给草原部落。”他顿了顿,“那时臣才知道,陛下说的不是‘天象’,是实实在在的祸患。”
朱祁镇长长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夜里迅速消散:“所以后来朕推行新政,整顿军制,你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哪怕……哪怕那些新政触动了不少勋贵利益,连你的一些老部下都来劝你,说‘国公爷,这么改下去,咱们武人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们不懂。”张辅摇摇头,“武人的日子好不好过,不在朝廷给多少俸禄,在边关稳不稳,国家强不强。边关不稳,武人就要去填命;国家不强,武人就成了别人刀下的鱼肉。”他转过脸,正视皇帝,“陛下推行的军屯改革、边镇轮防、武官考绩……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让大明的兵更强,让武人的命……更值钱。”
这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粗粝。但朱祁镇听懂了。他点点头,目光又转向星空。
“可朕还是……对不住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张卿,你这辈子,为朕背了多少骂名?朝中说你‘媚上’,边将怨你‘苛察’,就连你儿子……”他看了一眼台下张懋隐约的身影,“袭爵时都有人上书,说‘英国公一脉,权柄过重’。”
张辅忽然笑了,这次笑出了声,虽然很快转为咳嗽。咳罢,他说:“陛下,臣今年七十三了。七十三岁的老头子,还在乎那些虚名吗?”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臣这一生,最庆幸两件事。一是生在张家,承了祖宗的荫庇,能为国效力;二是……遇上了陛下。一个肯听武人说话、肯为武人着想、肯把兵权真正当回事的皇帝。”
这话让朱祁镇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别过脸,望向北方——那里,紫微垣的星辰在夜空中静静闪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大明涅盘:重生朱祁镇请大家收藏:(m.2yq.org)大明涅盘:重生朱祁镇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