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怎么可能？
她小心翼翼地将残卷放回无酸纸夹，走出书库。穿过长长的走廊时，窗外剑桥的黄昏正缓缓降临，古老的石砌建筑在夕照中泛着金红色的光。她想起自己博士论文研究的是“明代中期社会治理的路径依赖”，文中论证了明代制度如何因守旧而陷入停滞。
如果……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朱祁镇”，真有过这样一场持续三十年的改革尝试呢？
回到办公室，她调出所有关于明英宗的正史记载：《明史·英宗本纪》《明实录·英宗实录》《国榷》……所有的叙述都指向同一个形象：宠信宦官王振导致土木堡之变，被俘后被景泰帝取代，复辟后诛杀于谦，晚年昏聩。没有任何关于银号、廉政公署、《治国方略》的记载。
但碳十四检测不会骗人。那册残卷，确实来自五百多年前。
她打开数据库，尝试搜索“程允执”。正史中只有寥寥数语：“程允执，字执中，江西吉水人。景泰间任礼部右侍郎，成化初致仕。性刚直，不附权贵。”
不附权贵。她盯着这四个字。在那个时代，一个“不附权贵”的礼部侍郎，有没有可能，真的执掌过一个直属于皇帝的监察机构？
她又搜索“大明银号”。没有任何直接记载。但在《明会典》的“户部·钱法”条目下，有一条不起眼的注疏：“正统间，尝有‘官商合本平市’之议，然未施行。”
未施行？还是施行了，却被后世抹去了痕迹？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林晚照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办公室的玻璃窗外，剑桥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康河的柔波里，像另一个时空的星光。
她忽然想起残卷最后那句“后世览此卷者，当知——制度易立，人心难修”。这话穿越五百年时光，此刻在她心中激起回响。
也许历史真的有另一种可能。也许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褶皱里，真有过一个不一样的明朝：一个尝试过系统改革、建立过制衡制度、甚至差点触及现代治理雏形的明朝。但这个尝试，最终像这册残卷一样，被裁切、被遗忘、被深埋在图书馆的地下三层，等待着某个偶然的发现。
而发现之后呢？
林晚照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明天会提交一份特别申请，请求对这册残卷做更全面的检测和复原。也许还能找到其他残卷，也许永远只有这三十页。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扫描仪屏幕上的图像。那些工整又微颤的馆阁体，在冷光中静静躺着，像沉睡的记忆，又像无声的追问。
窗外，康河的水声隐隐传来。五百年前，那位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是否也曾听过另一条河的水声？是否也曾想过，他记录下的这一切，会在五百年后，被一个完全不同时空的人阅读、质疑、思索？
没有答案。只有历史深沉的沉默，和这册偶然重见天日的残卷，在恒温恒湿的书库里，继续它长达五个世纪的、未完成的诉说。
而故事，也许就在这里，在已知与未知之间，在真实与可能之间，悄然画上了一个留白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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