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懵懂地感知着。首先是那个男人手指的粗糙触感,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和微微的颤抖。然后是这方狭窄、寒冷、充斥着尘土和潮湿木头气味的空间。最后,是那声音本身——沙哑,疲惫,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活着的脉动。这脉动,是它沉沦千年后,第一个清晰捕捉到的“活物”的信号。它本能地记住了这个声音的频率,这个怀抱的温度,这个被称为“家”的、四面透风的破屋。
它有了名字。那个声音在擦拭它焦黑的尾部时,指尖掠过一处极其隐蔽的、被炭火模糊了的古篆刻痕——“微羽”。他摩挲着那个地方,似乎在辨认,然后轻轻叹息:“就叫你‘微羽’吧……轻飘飘的,像根羽毛,可挺住了没烧光,命硬……”
微羽。轻若鸿毛,却熬过了焚身烈火。这名字烙印般刻进了它初生的懵懂灵识里。
陈满囤的日子依然清苦,但他的“说书堂”在小巷深处顽强地活了下来。微羽成了他唯一的伙伴和最重要的道具。每日清早,陈满囤会摸索着,用一块相对干净的软布,仔细地把微羽琴身上的浮尘拭去。然后,他用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开始笨拙地调弄那几根残存的锈弦。他不懂宫商角徵羽,调出的声音喑哑、滞涩,甚至刺耳,全凭感觉和摸索。调弦时,手指的按压、拉扯,通过琴身、琴弦清晰地传导给微羽的灵识。那是一种物理的震动,虽然扭曲,却如同一次次叩击在它麻木的外壳上。
每一次震动都在它残损的灵核上刻下新的纹路,让那点微光缓慢流转。它开始学着回应,在某个特定的音高被勉强拨出时,灵识会轻轻一颤,带动琴弦发出微弱的共鸣,像是黑暗中一声几不可闻的应答。陈满囤浑浊的眼睛便会亮一下,咧开干裂的嘴唇:“瞧,微羽今日又通了点人性。”这笨拙的互动成了破屋里的暗语,寒夜里唯一的暖流。它渐渐懂得,那根最细的弦绷得最紧,像人心上一根随时会断的神经,而最低的音则沉入地底,勾连着这屋子深处的潮气与腐朽。陈满囤每拨一弦,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撕开旧伤,微羽便以极轻的震颤抚平那声音的毛刺。
“铮……嗡……嘎吱……”不成调的噪音在破屋里回荡。在陈满囤耳中是无奈的尝试,在微羽初生的感知里,却是混沌中第一次出现的、有规律的“声音”刺激。那震动穿透了它沉厚的木质躯壳,直接撩拨着深处那点摇曳的灵光。每一次按压,每一次拨弄,都像是在它寂静千年的世界里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扩散,让它模糊地意识到自身“边界”的存在——原来这具残破的躯壳,是它的“身体”,而声音,由它发出。
日子在指缝间溜走。当陈满囤终于攒下几个钱,哆嗦着买回一根半新不旧的丝弦,笨手笨脚地替换掉一根完全锈死的断弦时,微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紧绷感。那根弦被装上,被拉紧,一种新的张力在它身体里诞生。陈满囤尝试着拨动,一个相对清越(虽然依旧不准)的泛音响起。
微羽的意识猛地一“颤”!那道弦音,如同一道细微却锐利的闪电,劈开了它意识中的迷雾一角。它“听”到了!不仅仅是感受到震动,更捕捉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独立的“音高”!这声音来自它的身体,由它承载和放大!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存在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被它自身感知。它不再是完全的被动承受者,那根新弦,像是它身体里多了一条敏感的神经末梢。
更大的冲击在说书开始之时。陈满囤清了清嗓子,枯瘦的手掌习惯性地在微羽的琴身上轻轻一拍。这一拍,如同擂响了战鼓。
“啪!”手掌击落尘埃,也仿佛拍在了微羽初生的意识核心。
“话说!”陈满囤的破锣嗓子骤然拔高,带着一种与平日瑟缩截然不同的、近乎燃烧的激情,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那长坂坡前,烟尘蔽日!曹孟德百万大军,漫山遍野,铁蹄如雷,踏得地动山摇!”
声音!洪亮、饱满、充满了画面感的声音!不再是喑哑的调弦,而是汹涌澎湃的语言之流,裹挟着情绪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说书堂!这声音的力量,比琴弦的震动要澎湃千百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微羽的木质躯壳上,激荡起层层叠叠的回响,穿透木质的纹理,直冲那点摇曳的灵光深处。
就在这一片如同实质的声浪冲击下,微羽尘封的琴身内部,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在岳山下方三寸、靠近琴额的一道古老断纹深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沉睡了万年的星辰,被惊雷唤醒的第一缕微芒。一种源自亘古的、纯粹而古老的灵性印记,在这狂暴的声浪冲刷下,那坚硬如磐石的封印,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松动。仿佛厚重的冰层下,第一滴凝结了千万年的寒意,无声地融化、坠落。
喜欢黑暗中的行路人请大家收藏:(m.2yq.org)黑暗中的行路人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