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说的是“霸王别姬”。垓下被围,十面楚歌,英雄末路。说到虞姬为解霸王后顾之忧,横剑自刎于大帐之中,帐外风声呜咽,本该是死寂般的苍凉。陈满囤的声音低沉压抑,描述着霸王抱起爱姬渐渐冰冷的躯体。就在此刻,怀中的微羽,似乎被那故事里铺天盖地的悲怆与绝望所撼动。初生的灵智尚不能完全理解这复杂惨烈的人间情爱,但它清晰地“听”到了陈满囤喉咙里压抑的哽咽,感受到了贴着自己琴身的胸膛传来的沉闷震动,如同压抑的雷鸣。
一丝微弱得如同春日柳絮的意识,小心翼翼地缠绕上陈满囤那沉重如铅的情绪。微羽琴腹深处,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梧桐木心,仿佛被那浓稠的悲怆点燃,发出一阵唯有它自己灵魂能“感知”的深沉嗡鸣,如同大地低回的叹息。恰在陈满囤因悲情郁结而停顿换气的瞬间,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琴弦——
铮——!
不再是单调的拨动!一道沉浑如黄钟大吕擂响、凄厉如孤鸿泣血般的琴音骤然撕裂空气!似金戈断裂,似寒冰乍破,裹挟着锥心刺骨的寒意和玉石俱焚的惨烈决绝,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瞬间冲散了槐树下慵懒沉闷的空气!
满场皆惊!
嗑瓜子的停住了手,打瞌睡的猛然惊醒坐直。一股冰冷的战栗感顺着每个人的脊梁骨倏然爬上头顶。眼前的市井景象仿佛被无形的手抹去,瞬间被替换:残阳如血,染透天际,猎猎旌旗下,英雄披发悲歌,穷途末路的绝望与悲壮如同实质般扑面压来!陈满囤自己也猝不及防地被这琴音震得手指一颤,但听众那骤然倒吸冷气、继而陷入死寂、最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动容叹息的反应,像一道微弱却炽热的电流,狠狠击中了他那颗沉寂麻木已久的心房。他原本打算草草收场的敷衍念头瞬间消散,一股久违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愤之气自胸臆间喷薄而出!沙哑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苍凉雄浑,字字泣血: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最后那一声“奈若何”,如同濒死霸王的仰天怒吼,竟隐隐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回声,震得头顶老槐树的叶子簌簌落下,盘旋飞舞。
场内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旋即,雷鸣般的喝彩声轰然炸响!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激动议论。铜钱、碎银如同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陈满囤脚边那个豁了口的破旧铜盘里,发出悦耳又沉甸甸的声响。
陈满囤抱着微羽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看不见那沸腾的场面,但他听得见那骤然爆发出的、几乎要掀翻槐树顶棚的狂热气氛,感受得到脚下铜盘里那份沉得几乎端不稳的重量。一股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暖流,带着刺鼻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振奋,如同奔涌的泉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片干涸板结的荒漠,浸润得他浑身都在微微哆嗦。他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将那冰凉的琴身死死地、紧紧地贴在自己单薄温热的胸前,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浑浊的左眼,竟涌上一股滚烫的湿意。
微羽静静地承受着这近乎窒息的紧拥。琴身深处,一缕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回应般传来,那是它懵懂意识中纯粹的欢喜与满足。它清晰地“感觉”到主人胸膛里那颗原本沉重缓慢的心脏,有力地、蓬勃地跳动起来,如同荒漠深处枯竭的古井,骤然复苏,涌出甘泉。
自那日起,陈满囤与微羽之间,一种玄妙难言的默契如藤蔓般悄然滋长。他依旧是那个眼目昏花的破落说书人,技艺并未突飞猛进,但微羽的存在,如同在他浑浊混沌的世界里点亮了一盏心灯,照亮了前路。它的灵智在陈满囤日复一日无微不至的“宠爱”——那精心细致的擦拭摩挲,那低声絮絮叨叨的倾诉,那困顿时相依为命传递的体温——滋养下,如同汲取了甘霖的草木,悄然茁壮。
陈满囤说“诸葛孔明空城抚琴,智退司马懿”。他的叙述尽力描绘那份羽扇纶巾的从容气度。当他口中吐出“瑶琴三尺,不动如山”八个字时,怀中的微羽似有所感。“铮…嗡…”几声极其轻微、极其纯净的泛音,如冰凌融化、如玉珠滚落,竟在无人触碰琴弦时自生自鸣!空灵剔透,不染尘埃。这奇异的琴音虽不高亢,却穿透了所有细微的嘈杂,清晰无比地钻入每位听客耳中。刹那间,他们眼前仿佛真见那孤城敌楼之上,一袭素衣,焚香抚琴,城门洞开,扫街老卒神态安详。城外千军万马,竟被这琴声中的无边宁静与深不可测的智慧所震慑,逡巡不敢前!意境陡然拔升至云霄,玄妙自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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