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咽尽叮咛语,
长笛裂暮云。
行箧满未曦絮语,
地名密如鳞。
歧轨没烟霭,
若笔痕淡扫。
舆图掌底卷复舒,
虚途向溟渺。
迷津寻肋下,
残温逐信风?
屐齿初印苔痕没,
霜粒啮孤踪。
遥灯浮复沉,
橘焰化氤氲。
何人呼旧驿,
余响坠氛氲。
紧握过期券,
忽闻簌簌声——
行囊深深处:
未启阳春函,
青根细自萌。
破晓时分,天穹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旧宣纸,灰蒙蒙地透着寒气。清河镇,浸在死寂里。青石板路弯弯曲曲,潮湿的苔藓在缝隙里吸饱了夜露,沉甸甸的。拐杖的“笃、笃”声,一声声敲碎了黎明前的冰壳,是陈满囤离开的足音。他佝偻着身子,肩头紧紧拢着那把裹在旧蓝布里的古琴“微羽”,仿佛那是他仅剩的骨血。枣木杖在他枯瘦的手里筛糠般抖着,每一次顿在石板上,都伴随着石板深处不堪重负的低沉呻吟——“吱呀”,这声音在空旷里被拖拽得好长,像迟暮生命粗重的喘息。
镇子空了。彻彻底底地空了。昔日喧嚣的街面,如今只剩下歪斜、紧闭的铺门,像一只只瞎掉的眼睛。烟囱冰冷僵硬,再无一丝活气。往日熟悉的鸡鸣犬吠、妇人的吆喝、孩童的追逐嬉闹,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抹去,只余下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静。这静压迫着陈满囤那颗半瞎的心,沉甸甸坠下去,浸在无边无际、陈年醋汁般的酸涩里,拧着、绞着,几乎透不过气。他努力地用那只仅存微弱光感的右眼,徒劳地望向这片他闭着眼也能描摹出的轮廓——
低矮错落的屋檐在稀薄的晨雾里晕染开来,湿漉漉的墙根布满墨绿的苔痕,常青藤枯萎的藤蔓无力地攀附着土墙,如同垂死的手臂。他仿佛看见茶馆角落那张油腻、磨得发亮的条凳,往日里,他枯瘦的手一拍惊堂木,多少双眼睛就在那烟雾缭绕中亮了起来……所有这一切,都模糊地融化在冰冷的雾气里,像一幅被水浸透又揉皱的画卷,色彩褪尽,只剩下沉甸甸的灰白。
“……家?”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沙哑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呜咽。巨大的虚空感猛地攫住了他心肺,像冰冷的铁箍越收越紧。脚下这三条沉默延伸向未知灰雾的道路,如同三个择人而噬的巨口。天地如此之大,却无一处可容他这可怜的半瞎之人。
他僵在岔路口,脚下生了根,浑浊的视野茫然地扫过三条路径——向左,向北,向右?他成了迷途于蛛网中央的虫豸,沉重的枣木拐杖仿佛重逾千钧,拖着他的脚步在原地碾磨。一次折返,青石板上留下一道湿痕;两次踟蹰,晨露浸透了他磨损的裤脚;第三次顿住,是夕阳巷口那家他曾赊过两个铜板,终究没还成的杂货铺——老板娘尖刻的抱怨声穿越时空刺痛耳膜。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攥紧了拐杖顶端的圆头,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留下深刻的印痕。
拐杖终于向右划出一道弧线,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地推了一把,他佝偻的身体踉跄着向前扑去。右腿那截空荡荡的裤管扫过道旁半人高的枯草,发出沙沙的轻响。风从背后吹来,卷起尘土,钻进他破旧的领口,冰得他一哆嗦。远处山脊上,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在暮色里伸展着扭曲枝干,像极了他梦中挥之不去的影子——
那树影忽而化作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指向不可知的幽冥。陈满囤喘息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而危险。右前方传来铁轨沉闷的震颤,一列绿皮火车撕开雾障,呼啸而过,卷起漫天黄沙,将他的身影吞没又吐出。他停下,看见轨道尽头隐约浮现的站牌轮廓,喉头突然涌上一股滚烫——那是他年轻时背井离乡的起点,如今竟成了命运回环的渡口。风里似乎飘来一声汽笛,悠长、苍凉,像是在唤他归去。他怔在原地,眼窝深陷如枯井,却有一丝微弱的光在浑浊瞳孔里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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