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梧桐巷，空气里还残留着爆竹的硫磺味，与初春潮湿的泥土气息、墙脚迫不及待钻出的新草芽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冬日的萧瑟被这股蠢蠢欲动的生机悄然驱散。
那把黄铜钥匙依旧贴着林微的心口，已成为一种习惯性的安心。她和苏见远之间，并未因关系的明确而刻意改变什么，依然各自忙碌于工作台与书桌，默契地分担着工作室的日常。只是，一些细微之处正悄然发生着变化：早餐的粥里会多放对方喜欢的食材；晾晒衣物时，会顺手将对方的也一并收好；夜晚书房灯下对坐时，偶尔抬头目光相接，会交换一个无需言语的浅笑。
工作室的节奏在年后很快恢复。新的读者来信和修复委托络绎不绝。或许是“雪朝之诺”和“宝顺号”的故事在特定圈子里传开，他们收到的信件内容愈发多样，有些甚至寄来了体积不小的包裹。
这天，林微拆开一个用深蓝色土布仔细包裹的方正邮包。里面是一尊尺余高的木雕菩萨像。雕像年代显然久远，木质是深沉发黑的紫檀，雕刻手法古朴大气，菩萨低眉垂目，神态安详悲悯。然而，引人注目的是，菩萨的右臂自肘部以下断裂缺失了，断口参差，像是遭受过猛力撞击。随包裹附上的信纸质地粗糙，字迹却端正有力：
“苏先生、林女士敬启：此像乃家传旧物，据闻为明末清初之物，随家族辗转南北。断裂之因，家父讳莫如深，只道是‘旧伤’，命我好生保管，不可轻弃。近年来，每观此像断臂，心中总觉不安，仿佛一段重要往事也随之断裂蒙尘。素闻二位精于修复旧物，更擅体察物中情由。冒昧寄上，盼能复原其形，若能稍解其背后或许有之故事，则更感大德。云南 杨慎余 敬上。”
林微将雕像小心捧到工作台上。苏见远放下手中正在清理的一方古砚，走了过来。他戴上手套，拿起雕像，凑近灯光，仔细查看断口、木质纹理和雕刻的细节。
“紫檀，大料，雕工是典型的闽工风格，但衣纹处理又带点滇西的粗犷。”苏见远沉吟道，“断口陈旧，木质氧化程度与主体一致，不是新伤。这尊像……经历不简单。”
“杨先生说家父对断裂原因讳莫如深，”林微指着信，“‘旧伤’这个说法，有点耐人寻味。像是知道内情，却不愿或不能说。”
苏见远将雕像轻轻放回软垫上：“修复形体不难，配接一段相似的旧紫檀，精雕细琢即可。难的是，要不要去探究这‘旧伤’背后的故事。有时候，修复不仅仅是补全缺失，更是要决定，让一段被刻意尘封的过往，以何种面目重现。”
他这话意有所指。林微想起“宝顺号”遗物，那是必须揭开的历史；而眼前这尊菩萨像，涉及的可能只是某个家族私密的、甚至可能是伤痛的记忆。
“或许，我们可以先专注于技术性修复。”林微思考着说，“在修复过程中，仔细观察雕像其他部位，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至于是否主动探寻故事，等杨先生那边是否有进一步的意愿，或者……等这尊像自己‘开口’。”
苏见远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稳妥。”这符合他一贯审慎的风格，但林微能感觉到，他对这尊带着秘密的断臂菩萨，同样生出了探究的兴趣。
修复工作就此开始。苏见远负责寻找匹配的旧紫檀料和雕刻接续部分，林微则用高倍放大镜和特殊光线，一寸寸检查雕像的其余部位，尤其是莲座、背光等可能刻有铭文或痕迹的地方。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斜照进工作室。林微在菩萨像莲座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发现了一些极浅的、非自然形成的划痕。她立刻唤来苏见远。两人用拓印泥和极细的粉末，小心地将那处痕迹拓印下来。
对着灯光细看拓片，那些划痕隐约构成了几个难以辨认的字形，似乎是匆忙间用尖锐之物刻划，又经漫长岁月磨损。他们尝试了多种角度和光线，最终勉强辨认出似乎是“癸未…避难…携…”等零星字样，后面还有一个模糊的、像是地名的部首，但已无法连读。
“癸未年……”苏见远迅速心算，“最近的一个癸未是2003年，显然不对。往前推，1943年、1883年、1823年……雕像风格看，明末清初，如果是那个时期的癸未，可能是1643年（明崇祯十六年）或1703年（清康熙四十二年）。”
“避难，携……”林微思索着，“是在某个癸未年，因为避难，携带了这尊像？刻字的人想记录什么？又为何刻在如此隐蔽的地方？”
“而且，雕像的断臂，是否就发生在这次‘避难’途中？”苏见远补充道，“如果是，那么这‘旧伤’就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的破损，更可能是一段家族迁徙、苦难甚至抗争的物理证据。”
线索虽少，却将简单的修复提升到了另一个层面。他们暂时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知杨慎余，决定先专注于接续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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