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眉梢微挑，接过文书细细看过，忽而轻笑，“好一个一石三鸟。”
他蘸墨在舆图上画了个弧，“隐户充作军户，荒地让老兵开垦，至于那些被强占的田地…”
朱笔重重圈住药田位置，“就说发现陈延年私种禁药，需由军中统一处置。”
“至于那八百亩…”他微顿。
“把界碑往往官道方向挪二百步，从此便没有了‘老兵营’，只有‘军屯抚恤营新垦区’。”
玄钺带人连夜挪好界碑，又在砾石岗插上新界碑，实际圈地近五千亩。
“既然朝廷要‘体面’…”
萧砚抚过舆图上新勾的界线，“那就让老兵们‘自发垦荒’吧。”
“郎君。”玄钺压低声音道，“那五百亩废地不简单。”
萧砚笔尖微微一顿。
“表面是盐碱地，但属下掘了三尺，发现硝土结晶。”
玄钺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布包，展开露出泛着青光的白色粉末。
“当真是…”他眸底闪过一丝暗芒，“意外之喜。”
“划出北面五十亩，让陈叔带队，每日寅时开工，辰时收工。”
玄钺欲言又止，“若被州府察觉…”
“张刺史正为伏暑冰敬发愁。”萧砚轻笑，“就说我们在制‘冰玉散’——专制暑热。”
赭烽踏着晨露来到砾石岗时，宋时念正赤脚站在蓄水池边，裙角高高掖在腰间，指挥着几个半大孩子栽种菖蒲。
“宋娘子。”他在三步外站定，抱拳行了个简礼，“郎君托我带句话。”
宋时念头也不回地往泥里按下一株幼苗，“铁牛，去东头看看水闸。”
待脚步声远，她才直起腰，就着池水洗净手上淤泥，“萧郎君有何指教？”
“陈长史已启程赴岭南。”赭烽正色道，“郎君特邀宋娘子过府一叙。”
宋时念眸光微动，动作还挺快。
她利落点头，“巳时初刻，必当登门。”
宋时念踏入亭中时，萧砚正往青瓷盏中注入茶汤。
水汽氤氲间，案几上多了几样精巧茶点——
芙蓉酥垒成小山状，蜜饯梅子泛着琥珀光，都是北境常见的样式。
“宋娘子来得巧。”萧砚推过一盏茶，“刚到的霍山黄芽，配盐渍沙枣正好。”
同上次一样的话，但似乎又不一样。
她扫过那些明显带着边关风味的点心，从腰间解下个竹筒放在案上。
“ 这个月第二筒‘药’。”
萧砚并未急着去接，反而指尖轻点案上摊开的舆图。
“今日请宋娘子来，是想请教一事。”
图上圈着的是紧邻砾石村老兵屯的那八百亩薄田。
“抚恤营这边，不知宋娘子可有时间——”
“可以。”不待他说完，宋时念便同意了。
她答得太快，仿佛对此事早已心知肚明。
“宋娘子倒是爽快。”他唇角微勾，“就不问问，我要拿什么交换？”
宋时念端起茶盏，脑海中浮现出老陈头佝偻的背影。
她开垦丘陵旱田时，有个断了右臂的老兵带着五六个同袍主动来帮工，不要工钱，只求换顿饱饭。
后来才得知，他们原是北境前先锋营的。
“宋娘子可知，我为何找你？”萧砚话锋突然一转。
宋时念挑眉，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
赫然是她当初设计的水车构造图，边缘密密麻麻批注着匠人的测算。
“襄州匠作监验算过，你这套水轮比官制的省力三成。”
他指尖重点在沟渠设计处，“尤其是这分级蓄水法…”
“我祖父曾戍边，带回一身伤。”她突然按住图纸。
“他说，边关的风雪里站着的人，值得世上最好的粮。”
茶烟袅袅，模糊了萧砚一瞬的怔忡。
他想起北境冬夜，那些围着篝火啃冻馍的老兵，他们皲裂的手掌，和沉默的背影。
“能让我祖父的旧部，心甘情愿跟着个小娘子垦荒的…”
他突然倾身，玄铁令牌“咔”地落在案上，“这二十年里，你是头一个。”
宋时念忽觉后背微凉，原来那些不要工钱的老兵，本就是萧家眼睛。
沉默片刻，她伸手将令牌不轻不重地推回案几中央。
她行事从来只求无愧于心，愿做此事，只是因为她想做，无关得失利弊。
“两成收成另立义仓，专供军中遗孤。”
萧砚定定看她片刻，忽然轻笑，“好。”
“两成不够，我再加五百石军粮，届时会有三十老兵——听你调遣。”
亭外风过竹林，沙沙声如边关遥远的驼铃。
这一刻，萧砚忽然觉得，眼前这小娘子，比那些满口忠义的朝臣，更懂什么是“家国”。
次日，宋时念与宋四郎一早便到抚恤营。
田垄间散落着十几个身影，有个跛足老兵正拖着犁耙耕地，左腿每迈一步，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右歪斜几分。
旁边一个汉子，正摸索着往土里点种。
他抬头擦汗时，宋时念才注意到，他的右眼蒙着一块黑布。
不远处，一人正担着两桶水朝田间走去，空荡的袖管被风吹得晃荡，水桶随着他的步伐摇晃，溅出不少水花。
宋四郎望着田间景象，罕见地沉默了。
此前，家里虽曾雇过几个老兵，但仅两个身有明显残疾，实不如今这番场面更有冲击力。
原来祖父口中所言他运气好，并非虚言。
“小将军来了！”一声沙哑的吆喝炸开，田垄间顿时活了过来。
拄拐的、缺腿的，都挣扎着往田埂上跑。
担着水的独臂老兵率先丢下担子，水泼了一地也顾不得，上前就要行礼。
萧砚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托住他的手肘，“陈叔，说了多少次不必…”
布满老茧的手在萧砚掌心里发颤。
老陈头望着眼前清瘦的少年险些老泪纵横。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萧砚时，这孩子银甲红缨立在点将台上，活脱脱一柄出鞘的宝剑。
如今......如今却......
他眼眶发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
萧砚轻笑一声，语调轻松道，“您这老寒腿，今年开春可还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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