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向东!煤装完了,过来搭把手修修这板车!”
刘师傅的吼声把肖向东从恍惚中拽回。他放下煤块,搓了搓冻僵的手,走向场部仓库门口那辆轮子歪斜的板车。
手刚摸到车轴,一阵刺痛传来。
低头一看,右手虎口处不知何时被铁锈划了道口子,不深,但血正往外渗,混着煤灰,黑红一片。
“咋整的?”刘师傅皱眉,“去卫生所包一下,这破地方铁锈多,容易感染。”
肖向东想说不必,但刘师傅已经朝仓库里喊:“小张!带肖向东去卫生所!这南方娃子细皮嫩肉的……”
“细皮嫩肉”——这四个字让肖向东嘴角扯了扯。在2025年,这词绝不会用在他身上。那时他三十二岁,常年熬夜、出差、泡实验室,有着科研人员典型的亚健康状态:肤色苍白,眼袋明显,肩颈僵硬。但在这里,在这双布满冻疮却依然比当地青年白皙些的手上,竟成了事实。
他跟着小张穿过场部院子。下午的阳光斜斜照着,把一排红砖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卫生所在最东头,门上挂着褪色的白布帘,帘子一角用毛笔写着“卫生所”三个字,墨迹已有些晕开。
小张掀开帘子:“林大夫!有人伤了!”
肖向东迈进门槛。
消毒水混杂着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比2025年医院的味道更质朴,更粗糙。屋里不大,靠墙立着两个药柜,玻璃柜门里整齐码放着药瓶和纱布。一张铺着白布的诊桌,桌上有个铝制饭盒,旁边是翻开的《赤脚医生手册》。
然后,他看见了坐在诊桌后的人。
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女人正低头写着什么,听到声音抬起脸。午后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光晕。她扎着这个年代常见的两根短辫,辫梢用最普通的黑色橡皮筋束着,露出光洁的额头。
但让肖向东呼吸骤停的,是那侧脸的轮廓——
下颌线到耳际的弧度,颧骨微凸的位置,还有低头时脖颈弯出的那个角度。
太熟悉了。
熟悉到他的心脏像被钝器重击,闷痛从胸腔扩散到四肢。在2025年,有一个人,总以这样的角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在他熬夜写报告时,她侧身给他递来一杯温水;在实验室等数据时,她低头查看仪器读数;在无数个因工作错过纪念日的夜晚,她这样微微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轻轻搅动凉掉的咖啡。
曹碧薇。
他的妻子。他相识于清华园、相伴十二年的同行者。那个和他一样选择航天、一样忙碌、一样在“国家需要”和“个人生活”之间不断妥协的女人。
他们没要孩子。不是不能,是“等一等”。
等这个型号定型,等那个项目结题,等两人都有个不加班的长假……等着等着,就等到了2025年,等到了他猝死在实验室的深夜。最后一通电话里,碧薇的声音透着疲惫:“向东,胃药在左边抽屉第二格,记得吃。我今晚可能要通宵,风洞数据有问题……”
他没吃到胃药。他吃的是硝酸甘油,但没来得及。
“哪儿伤了?”
声音响起。
清脆的,带着清晰北京腔的女声。
像一根针,刺破了记忆的泡沫。肖向东猛地回神——这不是碧薇的声音。碧薇说话软,即使再急,也总带着江南水浸润过的温和。而眼前这个女人,声音干净利落,像初冬的冰凌,清脆但带着冷硬的棱角。
“手。”小张替还在发愣的肖向东回答,“被铁锈划了,林大夫您给看看。”
林美娟——肖向东在记忆碎片里搜索到这个名字——站起身。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罩衫,外面套着件半旧的白大褂,褂子有些大,显得她身形更单薄。但站起来后,肖向东发现她其实不矮,只是太瘦,像一根绷紧的弦。
她走到肖向东面前,伸出手:“我看看。”
肖向东机械地抬起右手。
她的手先触到他的手腕——指尖微凉,但动作稳定。她托住他的手,低头查看伤口。这个角度,肖向东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正脸:眉毛细长,天然带着些许英气的弧度;眼睛是标准的杏眼,瞳仁很黑,看人时有种沉静的专注;鼻梁挺直,嘴唇微薄。
像,又不像。
碧薇的眉眼更柔和些,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会弯出温柔的细纹——那是岁月给的,也是无数次对他无奈妥协时留下的印记。而眼前这张脸,年轻,饱满,最多二十出头。眼神里有种未经世事的清澈,也有这个时代赋予的早熟坚韧。
但当她专注地盯着伤口,微微蹙起眉时——
那个神态,和碧薇调试精密仪器时一模一样。
肖向东感到一阵眩晕。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撞开:碧薇在无尘室里,穿着防尘服,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就这样专注地看着显微镜,眉头微蹙,整个世界都浓缩在目镜的那一点光里。他曾隔着玻璃看她,觉得那是她最美的时刻——完全沉浸,与世隔绝,只有她和她的科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知识偷渡者请大家收藏:(m.2yq.org)知识偷渡者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