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迈入1977年的十月。北大荒的秋天来得迅猛而暴烈,几场霜降后,漫山遍野的绿意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换上焦黄、赭红、深褐的厚重油彩。空气干冷清冽,带着粮食归仓后田野的空旷气息。连队里,秋收的扫尾工作还在继续,但节奏明显放缓,人们脸上带着一年劳作将尽的疲惫,以及一丝对漫长冬季的隐忧。
肖向东的日子,在高度紧绷和极度规律中度过。白天,他依旧是那个踏实肯干、偶尔能解决点技术难题的知青标兵;晚上,隔间的“夜校”照常进行,内容越发“贴近生产实际”;而在无人知晓的思维深处和极其有限的隐秘交流中,他和李卫国、陈思北对那套《丛书》的榨取已接近尾声。重要的公式、定理、解题思路,被反复咀嚼、编码、烙印在记忆深处。周继学和吴建国在“技术小组”的掩护下,也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超出这个连队认知范围的知识养分。希望,如同地层深处奔涌的暗河,压力越来越大,只等待一个破壁而出的裂隙。
十月二十一日,一个看似寻常的星期五。清晨,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预示着另一场秋雨或初雪。肖向东和往常一样,跟着队伍去场院晾晒最后一批玉米棒子。空气冰冷,哈出的气凝成白雾。人们机械地劳作,偶尔交谈两句,声音也被干燥的风吹散。
上午九点整。
连队食堂屋顶上那个锈迹斑斑的高音喇叭,突然“刺啦”一声响,电流噪音刺耳地划过空旷的场院,打断了所有的动作和思绪。往常这个时候,喇叭有时会播送起床号、通知或革命歌曲,但今天这刺耳的启动声,莫名地让肖向东心头一跳。
短暂的噪音后,一个清晰、严肃、带着某种历史性庄重感的女播音员声音,穿透寒冷的空气,响彻在连队上空,响彻在北大荒无数个类似的角落:
“……中共中央、国务院最近决定,对高等学校招生制度进行重大改革……废除‘推荐’制度,恢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招生对象包括……广大知识青年、工农兵学员、应届高中毕业生……坚持德智体全面考核,择优录取的原则……”
广播的声音平稳,字正腔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进1977年深秋冰冻的湖面。
恢复高考!
统一考试!择优录取!
知识青年!
字眼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场院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保持着广播响起瞬间的姿势,仰着头,侧着耳,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茫然、震惊、难以置信。有人手里的玉米棒子“啪嗒”掉在地上,滚了几圈,也无人察觉。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喇叭里那个女声仍在平稳地宣读着具体政策细节,关于报名条件、考试科目、时间安排……那些话飘进耳朵,却又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几秒钟后——
“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爆发出嘶哑的、破了音的尖叫,像压抑了十年火山的第一股熔岩。
这声尖叫如同发令枪。瞬间,场院里炸开了锅!
有人猛地扔掉手里的工具,跳起来,挥舞着手臂,毫无意义地狂吼;有人一把抱住身边的同伴,不管认识不认识,死命地摇晃,语无伦次;有人直接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发出压抑了太久的、野兽般的嚎哭;更多的人则是呆立原地,张着嘴,瞪着眼,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冻得皴裂的脸颊肆意流淌。狂喜、惊愕、绝望、恐慌、难以置信……种种极端情绪混杂在一起,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人群。
十年!整整十年!“推荐”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铁闸,将无数人的命运和梦想死死锁住。如今,这铁闸,竟然在这样一个平凡的秋日清晨,通过一个冰冷的高音喇叭,宣布打开了!
肖向东站在原地,手里的玉米棒子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死紧,指尖嵌入粗糙的包叶。心脏在胸腔里狂猛地撞击,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尽管早有预料,尽管等待已久,但当这一刻真的以这种官方、公开、毫无转圜的方式降临时,那种冲击力,依然远超他的想象。不是欣喜若狂,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释然、历史沉重感和扑面而来紧迫感的战栗。他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李卫国和陈思北。
李卫国也正看向他,眼镜片后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血丝遍布,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重重地、近乎痉挛地点了一下头。陈思北则背对着人群,肩膀微微耸动,一只手紧紧按在额头上,指节发白。
他们不需要言语。长久的准备,地窖的黑暗,泥水的冰冷,棚顶的寒风,无数个夜晚的“无声课堂”,那些焚烧的草稿,那些深埋的希望……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明确的意义和价值。先发优势,如同已经拉满的弓弦上,那支磨砺已久的箭。
他们的激动是内敛的,是压在火山岩下的暗火。而其他人的反应则更直接,更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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