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清华园,梧桐絮如细雪翻飞。肖向东刚从图书馆出来,门房大爷隔着窗户喊了一嗓子:“肖同学!有你的信——从北京医学院来的!”
医学院?肖向东心头一跳。接过那封薄薄的信时,手指触到信封右下角——那里用钢笔极轻地画了一朵小苍兰,北大荒野地里最不起眼却最坚韧的花。
他转身就走,几乎是跑着穿过二校门,直奔近春园深处。太湖石背后的石桌还留着上午集会时未擦净的粉笔痕——陆文渊在这里推演过半导体能带理论,方文敏画过知识扩散的模型图。而现在,肖向东坐在这里,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信封。
“肖向东同志:
展信佳。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或许会有些意外。我们已有四十三天未通音信——从三月六日北大荒送别,到今天四月二十八日。”
字迹清瘦工整,是林美娟特有的笔风。每一笔都带着医务工作者书写病历时的那种克制,却在这克制的行距间,透出某种温度。
“我在北京医学院,临床医学系七八级。通知书比你们晚到小半月,离队前那些天,我看着你们收拾行装、告别地窖、接受连队的送行……几次想告诉你,但最终没有。有些路,或许需要独自走完第一段,才能在更好的地方重逢。”
肖向东的呼吸慢了半拍。原来那个在送行人群中站在最远处、只是安静挥手的她,怀里也揣着一纸通知书。原来那些欲言又止的黄昏,卫生所窗台上悄悄多出来的一包仁丹,都是告别的前奏。
“医学院的生活与我想象的不同。解剖课上,我们面对的是真实的死亡——那些为医学献出遗体的人,皮肤下藏着整个时代的创伤。而我总想起北大荒的冬天,你手上那些冻疮裂开的伤口。那时我用最普通的凡士林给你包扎,现在才知道,如果当时有更好的药,疤痕会浅很多。”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母亲去世前说:‘中国需要医生,更需要懂科学的医生。’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重量——科学不只是公式,是能让伤口愈合得更好的配方,是能让人少受痛苦的方法。”
信纸在这里有一处极细微的褶皱,像是写信人曾在此停顿良久。
“我不知道你现在具体在做什么。清华园很大,你一定是埋首在某个实验室或图书馆里,和你那些超前的研究在一起。这很好。就像我在解剖楼透过显微镜看细胞结构,你在某个地方看更宏大的技术结构——我们都在学习‘看见’看不见的东西。”
“所以我想,我们暂时不要见面。”
肖向东的手指停在纸面上。远处传来学堂路上的自行车铃声,清脆而遥远。
“这听起来很矛盾,对吗?在同一座城市,却选择不相见。但我想,我们都正站在各自领域最陡峭的起坡处,需要全部力气攀爬。见面需要时间,需要解释,需要把各自正在构建的世界翻译给对方——而现在,我们的世界才刚刚打下地基,还没有成形的语言。”
“但我希望保持一种……弱联系。”
“每月的《自然辩证法通讯》,图书馆阅览室最靠窗的那排座位。如果你读到对医学有启发的文章——比如关于系统论、控制论,或者任何关于‘生命系统’的论述——可以在第47页的右下角,画一个小小的齿轮。同样,如果我读到可能与工程技术相关的医学论文(比如骨科材料学、人工器官研究),也会在那里画一个红十字。”
“我们不必知道对方坐在哪间教室、参加什么社团、有什么新的朋友。只需要知道,在同一个城市里,有一个人在用另一种视角阅读同一本杂志,并为我们标记出彼此可能需要的知识线索。”
“这像不像北大荒的地窖?只不过这次,我们的‘地窖’是一本公开出版的杂志,我们的‘秘密记号’是任何人都能看见却只有我们懂含义的符号。”
肖向东忽然笑了。这是林美娟式的智慧——在最公开的地方建立最私密的联系通道,用最大众化的载体传递最个人的信号。
“最后,说一件小事。昨天在图书馆,我偶然翻到一本1975年的《国外科技动态》,其中一篇关于‘生物电控制假肢’的报道被撕掉了。撕痕很新。我在想,是什么人会对这样的内容感兴趣?又为什么需要撕走它?”
“也许在北京,在这座看似平静的校园里,也有许多像我们当年一样的人,在悄悄收集知识的碎片。只是现在,碎片不再埋在地窖里,而是藏在图书馆的角落、实验室的抽屉、甚至是一本公开杂志的标记里。”
“愿你安好。愿你继续勇敢地‘看见’那些尚未到来的事物。”
“ 林美娟
1978年4月28日 于北医解剖楼三层窗边”
没有询问他的近况,没有打听他是否建立了新的圈子,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学社”的猜测——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这封信来自一个完全独立的观察者,她只是在报告自己的坐标,并提议一种保持弱联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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