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报告初稿完成。标题最终定为:《亚洲金融风险与中国应对——基于泰国泡沫的预警分析》。四万字,附三十张图表,十页数据附录。
打印出来那天,所有人围着那叠纸,像看着刚出生的孩子。
“送吗?”李卫国问。
“送。”肖向东说,“但怎么送,有讲究。”
报告送达,是一门艺术。
秦文渊走官方渠道:通过老同事,送到国务院研究室的案头。信封上注明“原XX部秦文渊 呈”。
刘易之走学术渠道:在北大经济研究中心做闭门报告,听众里有几位是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的学生。
周明华走企业渠道:在工商联的座谈会上分发精简版,引起几位民营企业家代表的关注。
但最重要的那条渠道,肖向东亲自走。
5月15日,他带着报告飞往北京。不是去部委,而是去海淀区一栋不起眼的居民楼——程老的家。
程老看完摘要,沉默良久。
“你们胆子不小。”他说,“央行刚开过会,认为东南亚问题是‘局部调整’。”
“程老,数据不会说谎。”肖向东打开附录,“泰国短期外债与外汇储备比值已经达到1.5,国际收支赤字占GDP8%。这是典型的危机前兆。”
“我知道。”程老叹气,“但现在是1996年,不是1988年。上面希望稳定,不希望听到危机言论。”
“可危机不会因为不听就不来。”
程老看着肖向东,眼神复杂:“你让我想起一个人——1984年,有位年轻学者写报告,说‘价格双轨制会导致腐败和资源错配’。报告送上去,他被批评‘唱衰改革’。后来呢?他说对了,但代价是坐了十年冷板凳。”
“我不怕坐冷板凳。”肖向东说,“但我怕危机真来了,我们什么都没做。”
程老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窗外传来鸽哨声,悠长。
“报告留下。”他终于说,“我有个学生,在吴仪同志办公室工作。我让他‘不小心’放在领导能看见的地方。但——”他转身,“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石沉大海。”
“只要放上去了,就有一线可能。”
离开程老家时,天色已暗。肖向东走在胡同里,想起1992年南方谈话后,那种万物复苏的气氛。四年过去了,改革进入深水区,有些话,越来越难说。
但难说,也要说。
报告送上去了。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五月底,李卫国接到一个电话——央行研究局一个处长,秦文渊的老部下,约他“聊聊”。
见面地点在央行大楼附近的一家茶馆。处长姓赵,四十出头,很客气,但话里有话。
“报告我们看了,很扎实。”赵处长斟茶,“但有些结论……是不是太悲观了?”
“赵处长,我们所有数据都来自公开来源,计算过程可以复核。”
“我知道,我知道。”赵处长摆手,“但你们看,泰国刚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表扬,说‘宏观管理良好’。世界银行发布的报告也说,亚洲奇迹还在继续。你们一家民间机构的报告,和这些国际权威结论相反……”
李卫国听明白了:不是数据问题,是“谁来说”的问题。
“赵处长,1989年日本泡沫顶峰时,国际机构也在唱赞歌。”他尽量平静,“我们不是要否定亚洲奇迹,是提醒奇迹背后的脆弱性。”
“提醒是好的。”赵处长放下茶杯,“但方式要注意。你们报告里说‘危机可能在未来12-18个月内爆发’,这种具体时间点,万一没发生,影响不好。”
“如果发生了呢?”
赵处长顿了顿:“发生了,那是国际大环境问题,不是我们预测能力问题。小李啊,”他换了个称呼,“改革走到今天,不容易。上面希望的是信心,是稳定。你们这个报告,容易引发不必要的担忧。”
话说到这里,已经明白:报告不会被采纳,至少现在不会。
临走前,赵处长还是拿走了报告的精简版:“我私下看看。但正式渠道……就先这样吧。”
李卫国回到上海,向团队转达了这次会面。书房里气氛压抑。
“意料之中。”秦文渊苦笑,“我当年那份报告,也是这样消失的。”
刘易之有些激动:“那我们写它干什么?为了证明我们对了,然后说‘你看,我早说过’?”
“不是。”肖向东开口,“是为了当危机真的来时,有人记得我们说过。是为了下一次,再有人说的时候,阻力小一点。”
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香樟树:“历史是层叠的。我们今天做的事,可能不会改变明天,但可能改变后天。”
话虽如此,挫败感是真实的。
转机来得意外。
六月上旬,科委组织“民营科技企业发展座谈会”,邀请二十位企业家,外贸部吴仪副总理出席。肖向东在名单上。
座谈会前三天,程老的学生——那位在吴仪办公室工作的年轻人——悄悄给肖向东打了个电话:“领导桌上那份报告,她看了。座谈会可能会问,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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