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茶房的第一个完整当值日，是在天色未明的寅正时分开始的。
梆子声远远传来，楚宁已和衣起身。常嬷嬷规矩严苛，要求所有人在主子起身前一个时辰便需准备妥当。初冬的寒气透过窗缝钻入，呵气成霜。她快速洗漱，将昨夜反复练习数遍的宫装穿得一丝不苟，发髻抿得紧实光滑，不露半分碎发。
茶房里已是一片忙碌景象。炉火重新生旺，银铫子里的山泉水开始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各种茶叶罐、茶具被逐一检查、擦拭。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晨气与隐约茶香。
春杏悄悄塞给楚宁一块温热的枣泥糕，低声道：“先垫垫，今日怕是要站许久。”楚宁感激地点头，匆匆咽下。在这规矩森严的地方，一点善意尤为珍贵。
常嬷嬷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楚宁身上：“今日你跟着春杏，学奉茶规矩。眼睛看着，手里记着，心里悟着。御前奉茶，错一步，便是泼天的大事。”她指向一排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漆托盘，上面已摆好了数套不同的茶具，“这是万岁爷早膳后惯用的雨前龙井，这是皇太后宫里的奶茶，这是……”她逐一交代，语速快而清晰，要求每套茶具对应的水温、冲泡时间、奉上时机都必须分毫不差。
楚宁凝神静记，不敢有丝毫分心。她知道，这不仅是学手艺，更是学生存。每一套茶具背后，都代表着一位主子，一种权力关系，甚至是一种政治态度。
承
天色渐亮，乾清宫如同精密的仪器开始运转。脚步声、低语声、器物碰撞声从正殿方向隐约传来。茶房的气氛愈发紧张肃穆。
第一次正式的奉茶任务，是送往乾清宫西暖阁——那里是康熙日常批阅奏章、召见亲近臣工的地方。常嬷嬷亲自端起了康熙那套雨过天青釉的茶具，却示意楚宁端着另一套备用器具跟在身后。
“看着。”常嬷嬷只说了两个字。
穿过一道道门槛，守卫的侍卫目光沉静如石。楚宁低眉顺眼，脚步轻稳，却能感觉到无数视线从身上扫过。西暖阁里地龙烧得暖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康熙身着常服，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执笔批阅着什么，神情专注。
梁九功侍立一旁，见她们进来，微微颔首。
常嬷嬷上前，动作轻巧而恭敬地将茶盏放在书案右上角特定位置，距离朱批御笔恰好三寸，既顺手又不碍事。随即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柱下阴影里，垂手侍立，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摆设。
楚宁学着样子，将备用茶具轻轻放在旁边一张小几上，然后退到常嬷嬷身后稍远些的位置，屏息凝神。
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工作状态下的康熙。他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下笔极快，偶尔会停下来，对着奏折沉吟片刻。那份专注与权威，是任何影视剧都无法还原的真实压迫感。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无声诉说着这个庞大帝国的重量。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康熙没有碰那盏茶。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门外传来梁九功压低的声音：“万岁爷，四阿哥、十三阿哥来请安了。”
“叫进来。”康熙头也未抬。
帘栊轻响，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一位，年纪稍长，约莫十四五岁，面容清俊，神色沉稳，穿着石青色皇子常服，行走间步履端正，自带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持重，正是四阿哥胤禛。后面一位，年纪与楚宁相仿，眉眼疏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眼神灵动，是十三阿哥胤祥。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两人齐声行礼。
“嗯。”康熙这才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终于端起那盏已温凉的茶，啜了一口，“书读得如何？昨日的功课可有疑问？”
胤禛答得条理清晰，声音平稳：“回皇阿玛，《资治通鉴》读到唐纪，儿臣于‘玄武门之变’后，太宗何以能迅速安定政局、开创盛世略有思索，正欲请教。”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胤祥则更显活泼些：“皇阿玛，儿臣武课练习了新的布库招式，师傅还夸我下盘稳了呢！就是那《尚书》里的句子诘屈聱牙，背得头疼。”
康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偶尔问上一两句。楚宁垂首而立，却将这一切听在耳中。这就是少年时期的雍正和怡亲王。胤禛的早熟与思虑深沉已然可见，而胤祥的天真爽朗也尚未被后来的磨难消磨。
这时，康熙忽然将手中茶盏放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茶凉了。”他淡淡道。
常嬷嬷身形微动，却见康熙的目光似乎朝楚宁这边扫了一下，并未明确指向谁。常嬷嬷犹豫了一瞬。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楚宁动了。她没有丝毫迟疑，上前一步，轻轻端起康熙面前那凉了的茶盏，转身从备用小几上，将一直用暖套温着的同款茶壶中，重新斟了七分满的、温度恰到好处的茶水，动作平稳无声，然后依旧将茶盏放回原处，距离御笔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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