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江苡柔的生母到底是李才人还是李贵人，索性就不想了，直接用她生母这样疏离的词一带而过。
司徒馨雅也是在场的，不过她一如往昔还是在最后面，方才一系列变故，看见自己的女儿那般她已经近乎惊厥，现在好不容易缓口气过来又听见大理寺——
大理寺，那是什么地方？
她可太知道了。
当初她父亲本是都没有资格进大理寺的，但是托那一年贪官受贿事情之大、皇帝要剪除不良作风之猛的‘福’，她父亲就是进了大理寺。
后来······不必多说，她最后在贪官被拉回家乡受刑，还百姓一个公道的时候看见了她的父亲。
浑身血污，没有一块好皮肉，眼睛上有灼烧过的痕迹，眉毛早就被烧焦了，紧紧闭着一只血迹早就凝固成黑血的眼。
手指更是断了几根，血淋淋的连着，连血都已经粘稠发紧，成了令人恶心的颜色。
她看了那一眼，就失声痛哭，她一路跟着刑车到了刑场，最后人头落地的时候，有受过欺压的百姓怒极上来踹了一脚，那人头骨碌碌的转了两圈，嘴中掉出来个片状东西。
司徒馨雅的母亲捂着她的眼睛，哭喊着叫她不要看了，后来，她病倒了，再清醒的时候，就又得知了原来父亲斩首还不是终结，家中男丁的斩首和流放还没开始，而女眷则是一部分送到军营成了军妓，一部分送到宫中为奴。
司徒馨雅能入宫当宫女，都是幸运事。
她胆小懦弱不假，她这么多年甚至都不敢生起对皇帝的恨，只有在关乎江苡柔人生大事的时候恨极了才会被江苡慕那日看见，大啐几口，怨毒责骂。
——她从来都是如此懦弱，又没什么眼界，就连那吐出来的片状东西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直吊着她父亲命，能让他挣扎着再被囚车从京师运回来的续命老参片。
她哭晕了也想不明白，明明她父亲也和她一样胆小懦弱，不敢受贿，她从小什么好东西都没得到，没有眼界极了，到了宫中比刘姥姥进大观园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片琉璃瓦都是她梦中不敢肖想的贵重，怎么会被如此牵连呢？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了，有了江苡柔之后才恍惚挣扎着想起，原来当年不是父亲不受贿，不是皇帝冤枉了谁，而是——
他未曾疼爱过她这个女儿一分一毫，她的母亲是结发妻子，却最后连几年中见他一面都是在刑场上的最后一面。
他所有的钱财，都用来养了外室，也不娶进门，就在外面养着，俨然像是养了个正妻，他更疼爱那外室的儿子和女儿。
司徒馨雅才浑浑噩噩的想通了——原来他是怕东窗事发之后，牵扯到他们。虽然皇帝可以一令牵连，但是到底皇帝没有这么多功夫，她父亲也不过是偌大的受贿案中再渺小不过的一环。
早从那时候想通了之后，司徒馨雅就一直竭力对女儿好，没有父亲又如何，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苦涩一笑，就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否则她是连怒骂尖酸刻薄的勇气都没有的。
可她养的女儿和她一起吃苦受累，能养成什么样子呢？无非也是如出一辙的懦弱温柔，听着好听，却没脾气极了。
后来女儿变得能干变得精明了，变得身手不凡了，司徒馨雅却只会担惊受怕，她只怕这样女儿若是知道了外祖家覆灭的真相会如何——她能看出来女儿变得睚眦必报了，不能说不好，起码只有足够坚强才能在这深宫活下去。
可江苡柔向谁寻仇呢？皇帝吗？
为了那个不顾她外祖母和娘亲死活，让她们过的清贫，却将所有受贿的钱财养着外室和其子女的外祖父，向皇帝寻仇吗？
这也是司徒馨雅为何仍旧一直胆小如鼠的原因。
这是说不清的。
但是她的心还是好冷啊。
在听见大理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的，如至冰窟。
终于也轮到她了吗？
看着司徒馨雅的呆傻的样子，嫔妃们却个个都是人精，巴不得离她远点，很快木呆呆的司徒馨雅身边的位置就被空置出来了，她孤零零的站在那里，迷茫的看着皇帝，再看了一眼仍旧被捆着的江苡柔。
她无声的笑了，无声的说：“娘陪你，不要怕。”
当初她没有人陪，只有她的母亲哭的死去活来，抱着她日日在家哭，后来在刑场上捂着她的眼睛已经是那个半辈清贫劳苦的妇人能给她最后的温柔庇护了。
现在她不会让她的女儿自己一个人担惊受怕，只为了她小时候想着的——有朝一日也能寻个清白人家嫁了，要有一个温和的夫君，一个可爱的孩子。
平平淡淡就好。
她只是在用口型说。
身为杀手的江苡柔，怎么会看不懂她的口型在说什么？
江苡柔所有的理智，都在现在，溃然崩塌。
——原来她是有心的，她的心也会痛，她会知道冷暖，只不过从来从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没有，原来当她每次看见别人的脉脉温情的时候，心中的杀念不来自于其他，眼中的不屑不因为任何。
只因为她很羡慕啊。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杀手的生活将她淬炼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可是她到底不是钢铁为骨，不是机油支撑着她活下去，而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都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呼吸着空气——
她也终于有了一个嘘寒问暖的人，无条件对她好的人，哪怕她从来都不屑跟司徒馨雅说自己在做什么，这个什么也不知道，却独独名为母亲的人，义无反顾的告诉她——
娘陪你，不要怕。
原来也有人会义无反顾的为她，奔向她。
哪怕是被无辜牵连，等待的不是带着阴鸷的审判，而是真心实意一句无限真诚的，不要怕。
她也是会怕的。
小时候，在一群狼崽子中谋生，她是很害怕的。
她不是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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