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轻快。他从榻上起身,赤足走到那堆简牍前,随手抓起几卷,像丢石子般扔到四位大臣脚边。
竹简落地之声清脆,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
“年节往来?”天子蹲下身,拾起其中一卷,展开念道,“‘魏郡太守孙原,收受钜鹿甄氏金五百斤,许以盐引三成’——这是腊月十八的奏疏。”又拾起另一卷,“‘孙原纵容部曲强占清河田亩千顷,殴伤乡老七人’——这是腊月二十。”
他站起身,锦袍滑落肩头,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聪颖的天子眼中却清明如镜:“七十三封弹劾,时间集中在腊月后半月,地域遍及冀州七郡。诸位爱卿……”他环视四人,笑容渐深,“你们说,这是巧合,还是有人要动朕的‘正手明棋’?”
张温背脊渗出冷汗。
袁隗面色不变,心中却已掀起惊涛——他确未出手对付孙原,那么这幕后推手是谁?宦官?外戚?还是……天子本人?
“朕记得。”天子走回榻边,重新倚下,语气恢复慵懒,“孙原离京那日,也是这样的雪天。袁太尉送了他一车竹简,说是袁氏家藏的先秦典籍;张光禄送了一柄宝剑,说是从凉州得来的大宛良剑;崔廷尉送了一方砚台,说是洮河绿石;就连刘宗正……”他看向刘虞,“也送了一匣丹药,说是宫中太医所制,可缓他痼疾。”
每说一句,被点到的大臣脸色便白一分。
“当然。”天子把玩着玉环,语气轻描淡写,“朕也送了。朕送他的,是魏郡太守的印绶,是统领赵云、郭嘉的权柄,是替朕守住河北门户的信任。”
他忽然坐直身体,目光如刀:“可现在,有人想让朕收回这份信任。”
殿外风雪骤急,拍打着麒麟殿的雕花长窗。烛火摇曳中,四位当朝重臣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变形,如鬼魅纠缠。
袁隗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深深躬身,冠上梁带垂至地面:“陛下明鉴。老臣以为,此非针对孙原,而是……南阳太守孙宇”
“南阳太守”天子挑眉。
“意在沛公。”袁隗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孙原在河北,孙宇在南阳。兄弟二人,一明一暗,皆是陛下棋局中的重要之子。若有人要动孙宇,必先撼动孙原——因为动孙原,牵涉的是整个河北、是皇甫嵩与朱儁的平叛大局,更是……当初所有赠仪之人的体面。”
天子嘴角不经意带起一丝笑容:
“袁公……你也信了那民间传说,这两个姓孙的是亲兄弟?”
袁隗心中一动,他万万没想到天子竟然从这里发难。
孙宇、孙原可从来不曾说自己两人是兄弟,无论是刘和还是崔钧,这两位帝都使者都是得了孙宇亲口承认的,两位孙太守“毫无瓜葛”。
袁隗到底老辣,微微假笑:“臣不曾详查其中真假,这两位孙太守若真是兄弟,一南一北,为大汉立下功劳,也是应该的。”
他环视张温、崔烈、刘虞:“若陛下真要彻查这些弹劾,首当其冲的,便是在座诸公曾赠孙原的‘年节往来’。届时,洛阳半数府邸都将卷入此案。”
张温猛然抬头,终于明白其中关窍——这哪里是弹劾孙原?这分明是以孙原为饵,要将所有与孙氏兄弟有关联的人一网打尽!
崔烈声音发干:“那幕后之人……”
“要么是想搅浑水,趁乱牟利。”袁隗缓缓道,“要么……便是真正的高明棋手,要以孙原为弃子,逼出孙宇背后的所有人。”
刘虞忽然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讲。”
“孙原之才,在定河北;孙宇之能,在稳南阳。”刘虞声音温润如他冠上白玉,“若此时动孙原,河北黄巾死灰复燃,皇甫嵩将军数月心血将付诸东流。此非智者所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故老臣以为,这七十三封弹劾……或许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而是多方势力同时发力。有人要除孙原,有人要保孙宇,有人想搅乱朝局,有人欲浑水摸鱼。但无论如何,孙原……此刻动不得。”
天子沉默良久。
殿中只有烛花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终于,天子轻笑一声,将那枚羊脂玉环随手丢入盛满蜜水的金盏中。玉环沉底,发出沉闷的响声。
“传朕旨意。”他声音平静,“魏郡太守孙原,守土有功,着加俸二百石。冀州各郡弹劾之事,交由廷尉署详查——然黄巾未平,河北事急,一切待开春后再议。”
“至于南阳……”天子目光掠过张温,最终落在袁隗身上,“孙宇既然拿到了证据,便让他依法处置。告诉那孩子,朕许他‘先斩后奏’之权,但有一条——”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凡事,留一线。”
袁隗深深躬身:“老臣领旨。”
退出麒麟殿时,已是子夜。风雪稍歇,洛阳宫阙覆着一层银白,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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