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徐州雪霁。
梅长苏毒发目盲的第三日，也是"换血"间隙里最安稳的半日。
驿馆后院早梅初绽，霓凰端来温水，把飞流从集市硬拖回来的小铜镜摆在窗下。
"别动。"她按住想起身的梅长苏，手指穿过他略显凌乱的发，"先把头发梳好。"
铜镜昏黄，映出两道模糊的影子——一个披发如墨，一个低眉专注。
霓凰取过木梳，沾了桂花油，从额前慢慢梳到颈后。她指尖偶尔擦过他的头皮，像雪落无声，却让梅长苏不自觉地阖眼。
"少年时，你也这样给我束发。"他轻声说。
"那时你嫌我手重，总把发带扯得太紧。"
"如今不嫌了。"他侧首，"再紧一点也无妨，我...想记住这疼。"
霓凰手腕微顿，随即把发带系成最端正的武士结，又取来一枚旧银冠——那是她日前命人连夜去金陵"梅氏旧宅"取回的少年遗物。
银冠冰冷却带着岁月温润，被她稳稳扣在他发顶。
"好了。"她扶着他的肩，让他对向铜镜，"看看，像不像当年的林殊？" 梅长苏抬手在空中停了一瞬，才摸到镜面，指尖描绘自己模糊的轮廓，笑痕浅淡："像...又不像。"
"哪里不像？"
"那时我看得见。"他低声答，"如今，看不见了。"
霓凰从背后环住他肩，下颌抵在他发顶，声音轻而坚定："那就等看得见，再照一次。"
窗外梅影摇曳，落在铜镜里，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旧画。
午后，飞流抱着一纸袋桂花糖蹿上屋脊，被金鳞卫当"小贼"追了三条街。
少年边跑边把糖抛向身后，追兵被糖雨砸得满头包，愣是没追上。
他得意地落回院内，把最后一块糖高高抛起—— 糖块落下，却被人两指夹住。
飞流瞪眼，只见梅长苏倚廊柱而立，眸上覆着一条白绫，唇角带笑："又偷跑出去？"
少年瘪嘴："苏哥哥，甜！"
"留一半给霓凰，剩下的...你藏好，别叫蔺晨看见。" 飞流眼睛一亮，抱着糖袋嗖地窜上梅树，把纸袋塞进鸟窝，还认真用树叶盖好。
梅长苏"望"向树顶，忍俊不禁。
桂花暗香浮动，他忽然觉得，盲了也好——世界暗下来，其余的感官便都亮了。
酉时，夜色如墨。
梅长苏沐浴毕，披衣回房。门刚阖上，屋顶瓦片忽被掀起数片，四条白绫如蛇垂落，绫端系着薄刃，直取榻上两人！
霓凰单手把梅长苏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抓住枪囊。
"别动。"她低喝，枪出如龙，寒芒一点，"叮叮"数声，薄刃被尽数挑飞。
白绫却顺势缠住枪杆，四名死士借劲翻入屋内，皆面覆白绫，只露双眼——荀氏"白绫卫"，专做灭口脏活。
霓凰脚下踏床沿，身形后仰，枪杆横扫，"咔嚓"床栏断裂，木屑如箭！ 死士被逼退半步，她已抱着梅长苏掠到窗边。
"飞流！"她一声清喝。 窗棂破裂，少年早候在外，双剑交叉，剑光织成一道银网，把追兵硬生生逼回屋内。
霓凰把梅长苏放在廊下轮椅，回身一枪贯入门板，将一名死士钉穿。 血溅素衣，像雪里绽开红梅。
梅长苏看不见，却听得见——枪风、剑鸣、血滴落地板，声声清晰。
他抬手，覆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得比平时更重、更热。 原来被保护是这种感觉...可下一次，他更想与她并肩。
战罢，驿馆灯火通明。
蔺晨检视死士牙间毒囊，面色阴沉："荀澄急眼了，连白绫卫都派出来...我们得提前走。"
他抬头看向霓凰："第三味主药'玄冰鲛泪'，只有东海黑市有售。此药成珠，生于鲛人眼角，十年一滴，价值千金。"
霓凰把染血外袍丢进火盆："那就去东海。我亲自去。"
"你走了，他怎么办？"蔺晨指了指屋内。
梅长苏正被飞流扶着，尝试迈出盲眼后的第一步。
白绫遮目，他脚尖轻触门槛，像试探世界的边界。
霓凰目光柔软："带上他。我的兵，我的船，我的命...都给他。"
屋内，梅长苏忽然回头，对着她的方向，声音低却笃定： "东海风浪大，你别想丢下我。"
霓凰笑，泪光在眸底一闪而逝："好，同舟共济。"
次日黎明，马车将启。 霓凰对镜理妆，却蹙眉——连日奔波，她眉峰淡了不少。
一只修长的手探来，指间拈着螺子黛。 "别动。"梅长苏站在她身后，白绫未解，指尖却精准地落在她眉骨。
"你...看得见？"霓凰微怔。
"看不见。"他俯身，呼吸拂过她耳畔，"但你的轮廓，在我心里。"
螺子黛轻轻落下，顺着眉峰一寸寸描摹。他手不稳，却极认真，像在完成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画完，他低头吻了吻她眉尾："等我看得见，再补一次...补一辈子。"
铜镜里，女子眼眶微红，唇角却高高扬起："好，一辈子。"
夜航船启锚，雪霁天晴。
船头悬着两盏小小春灯，灯面绘火凤，灯芯是新摘的松脂，亮得晃眼。
飞流把最后一包桂花糖挂在灯柄，认真许愿："苏哥哥眼睛快快亮。"
灯影摇晃，映出甲板上一双人影—— 女子披玄狐氅，男子白绫覆目，并肩而立。
东风吹来，带着东海微咸的气息，撩动他们交握的指尖。
海面黑蓝，星子低垂，像无数盏天灯，替他们照亮去路。
梅长苏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与风私语： "霓凰，我听见浪声了...像不像当年我们偷溜去翠屏湖，放莲灯那晚？"
霓凰握紧他的手："像。那晚莲灯载着少年心事，今晚——"
她抬手指向天际，"载着整个余生。"
浪涌船身，灯影摇晃，他们的影子也在甲板上轻轻晃动，却始终不曾分开。
春灯一点，照彻归途，也照向更远的风浪与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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