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三年的这场夏雨来得蹊跷——先是在鸿胪寺瓦檐上敲了三日闷鼓,待贞晓兕展开那份《曳落河犒赏明细》时,骤雨忽至,竟将纸页上“岁赐绢百匹”的墨迹洇开了花,仿佛那些数字在哭泣。
她望着窗外出神,忽然想起叔父贞德本前日说的玩笑话:“晓兕啊,你说咱们大唐现在养边军,像不像我老家营州那些养鹞子的?明明怕它抓伤人,偏要饿着它练凶性;等它真饿了,又舍不得喂肉,只给些谷糠——结果鹞子急了,可不就转头啄主人的手?”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戏言。此刻对着这份触目惊心的赏赐单,才知叔父的幽默里藏着多深的洞察。
账簿摊开,八千四百名契丹、奚族降兵的名字如一条毒蛇盘踞纸上。他们被赐名“曳落河”——突厥语中的勇士,配幽州最好的河西战马,着唯有禁军才能披挂的明光铠。随附的《操演图》上,胡兵阵列森严,陌刀反射着刺目的光。
但真正让贞晓兕脊背发凉的,是角落一行小注:“旧为李过折部众,潢水败后归降。”
李过折。那个三年前才被玄宗册封为松漠都督、三个月后便被部将涅礼袭杀的契丹大酋。朝廷默许了那场谋杀,因为涅礼送来了二十颗东珠和一句漂亮话。
如今,李过折的旧部却成了大唐最精锐的“亲兵”,享受着汉军五倍的厚饷。
她起身从档案架深处抽出一卷《贞观安置典制》,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太宗时代的处置方式如清泉淌过纸面:突厥降众被分置六州,与汉民杂居,子弟入国学,十年间“旧部少年皆能操唐音、诵《孝经》”。
消化,而非圈养。融合,而非利用。
“这才叫真正的驯鹰。”贞德本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见草原上的驯鹰人怎么做的?先蒙住它的眼,让它忘记天空的模样;再让它站在自己臂上,同吃同睡;最后喂食时,必是自己亲手递肉——如此鹰才认主。哪有像现在这般,把肉远远一扔,让八千只鹰挤在一处抢食的?”
三日后,她在枢机房故纸堆里发现了被撕碎的《请分迁幽州胡户疏》。粘合的断痕如伤口,张九龄力透纸背的字迹却依然清晰:“今蓄胡兵过万,聚族而居,授甲而食,此非养鹰,实饲虎于榻侧……”
批复只有朱笔二字:“迁延。”署名李林甫。
但粘在疏后的一张便笺更让她心惊——那是女子娟秀的字迹:“安节度使人传话:若迁胡户,则河北无人牧马、无人采铁、无人充捉生将。”边缘有小注:“圣人与贵妃新谱《霓裳》,不欲闻北事纷扰。”
贞晓兕坐在满地碎纸间,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声在空荡的档库里回荡,带着几分癫狂。
她笑的是这个系统的精妙与愚蠢:所有人都知道隐患,所有人都在维护隐患。因为隐患已成利益链——安禄山需要胡兵维持军功流水线,长安需要捷报装点盛世,李林甫需要边将的孝敬,连玄宗也需要边境的“太平”来成全他的《霓裳羽衣曲》。
当夜她去了安邑坊。在粟特老商人的客栈里,她听到更赤裸的真相。
“小娘子可知幽州如今的规矩?”老商人灌下一口葡萄酒,胡须上沾着紫红的渍,“汉兵守城,胡兵出战。汉兵逃亡抓回要斩首,胡兵逃亡?安节度派人去他们部落,把父母妻儿接到幽州城里——美其名曰‘安置家眷’,实为质押人质。”
他压低声音:“那些曳落河的父母住在城南‘归化营’,每月凭儿子的军功领米粮。儿子斩首越多,父母吃得越好。你说,这般养出来的兵,效忠的是大唐,还是安节度?”
贞晓兕想起兵部那份密报:范阳镇胡兵逃亡率不足一成。当时不解,现在懂了——这些胡兵已被连根拔起,除了把命卖给那个给他们肉吃的人,再无退路。
回到鸿胪寺,她在灯下做了一件可能掉脑袋的事:将张九龄的旧疏、曳落河名录、太宗典制并排摊开,朱笔勾连。
张九龄的“分迁同化”需要:触动河北豪强的田亩、考验朝廷的十年耐心、打破华夷有别的成见。收获的是:长治久安。
安禄山的“蓄胡为兵”需要:虚报的军饷(户部可做账)、克扣的战马(可从他镇调配)、未来的风险(风险在将来)。收获的是:即时捷报、源源祥瑞、一个看似忠诚的“藩篱”。
在玄宗的算盘上,哪边更划算?
她推开窗,大明宫的灯火彻夜不熄。《太平乐》的笙箫隐约可闻。那曲中需要“四夷宾服”的段落,需要“番将效忠”的唱词——而张九龄的奏疏和李林甫的“迁延”,早已给出了这个时代的答案。
这不是民族政策的自杀,而是短视政治的精明算计。
贞晓兕忽然想起儿时在营州见过的场景:祖父将一块生肉扔给看门胡獒,那獒犬扑食时,獠牙擦过祖父的手背。仆人惊呼,祖父却笑:“无妨,它知这肉是我给的。”
“若有一天无肉可给呢?”年幼的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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