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六月中,开德府,秦王府书房。
盛夏的闷热如同黏稠的糖浆,包裹着整座府邸。书房窗扉紧闭,试图隔绝室外蝉鸣的聒噪,却挡不住那股无孔不入的潮热。陈太初独坐案前,身着一件素色夏布袍子,额角却不见汗渍,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冷峻。他面前摊开的,并非各地报来的灾情急递,而是一幅精心绘制的《大宋疆域舆图》,以及一叠叠关于田亩制度、赋税沿革的故纸堆。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缓缓划过地图上那片被朱笔重点圈出的、此次旱灾最烈的区域——河北东西路、京畿路、河东路……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地图上抽象的线条与符号,看到了其下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土地……” 他口中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这两个字,是华夏数千年来王朝兴衰的密码,是天下治乱的根本,也是他陈太初心中最深的忧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次大旱,天灾固然可怖,但真正将无数黎民推向绝境的,是潜藏在天灾之下、借机疯狂滋长的人祸——那便是土地兼并的加速!
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一幅画面:饥肠辘辘的农夫,在绝望中,颤抖着双手,将祖辈传下、或是由朝廷在前些年变法中低价售卖、寄予着全家希望的田契,递到地主豪强或者与之勾结的胥吏面前。换来的,不过是几斗发霉的杂粮,或几贯救不了命的铜钱。一纸薄契,轻易易主。而那些地方官,那些享受着旧制红利、对变法阳奉阴违甚至暗中阻挠的官吏,他们在这场饕餮盛宴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们或许默许,或许纵容,甚至亲自下场,利用职权,低价圈占良田!他们向上呈报的是“灾情严重、民不聊生”,向下汲取的却是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地方豪强依靠他们撑腰,他们则从豪强那里获得贿赂和政绩,形成一条牢固的、吮吸民髓的利益链条。
“何其顺理成章……又何其……无耻!” 陈太初的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掐入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涌。他想起了数月前汴梁朝堂上,那些守旧派官员唾沫横飞、慷慨激昂的嘴脸。他们高举着《流民图》,将这场旱灾归咎于他的新政,斥之为“天怒人怨”,要求尽废新法,复辟祖制。
“杀人者必被杀!” 陈太初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冷冽的、近乎残酷的笑意。那笑意中,没有半分欢愉,只有棋手看到对手踏入陷阱时的决绝与冷静。那些攻击他的言论,那些打着“仁政”、“天道”旗号的守旧势力,恐怕万万想不到,这场他们用来攻击变法的天灾,即将变成陈太初反向刺向他们心脏的利刃!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旧制完美吗?不是将流民归罪于新政吗?那好,就让事实来说话!就让这血淋淋的土地兼并现实,来告诉天下人,究竟是谁在真正地“与民争利”,是谁在真正的“导致民怨沸腾”!正是你们所维护的那个“祖宗成法”滋养出的官僚地主集团,正是那种缺乏有效监督、权力寻租空间巨大的旧体制,才使得小民毫无抗风险能力,一遇天灾,便顷刻破产,沦为流民!这数以十万计的流民,不是新法的罪证,而是旧制积弊深入膏肓的活生生的证据!
一个清晰而凌厉的反击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这需要精密的布局,需要一把能直插要害的“手术刀”。
他不再犹豫,铺开一张特制的、质地坚韧的桑皮纸,取过一支狼毫小楷,蘸饱了浓墨。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密而坚定的沙沙声。
“何栗兄台鉴:”
开篇称呼,既显尊重,又定下私密基调。
“北地旱魃肆虐,生灵涂炭,弟于濮阳守制,心实忧之。然忧之深者,非独天灾之烈,更在人祸之炽。近日观各方讯息,窃以为,此番流民潮之根源,除天时不顺外,更深在于地方吏治不清,豪强趁火打劫,致使田亩兼并之势愈演愈烈。”
他笔锋沉稳,直指核心问题。
“兄于中枢,当见近日朝议,仍有迂腐之辈,以《流民图》为据,攻讦新政,妄言复旧。弟以为,此辈非愚即诬!旧制之弊,积重难返,官商勾结,盘剥小民,乃天下共知。若非近年新政稍抑其势,恐今日流离失所者,何止十倍?”
接着,他提出了具体的、堪称杀手锏的行动方案:
“今有一策,或可正本清源,亦可使天下人看清是非曲直。 恳请兄以枢相之权,密遣绝对可靠、精通钱粮刑名之干练御史或给事中,分赴此次受灾最重之州县,如大名府、磁州、相州、邯郸等地,微服暗访,详加查证!”
他条分缕析,指明调查要点:
“其一,查人口流失之实。 核验各地黄册,比对灾前灾后户口增减之数,尤其关注自耕农、佃户流失比例,查明流失原因(是否被迫卖地?是否因债逃亡?)。**
其二,查土地兼并之况。 暗中访查各州县近半年来的田宅交易卷宗,重点关注大宗土地交易,追查买方身份(是否为地方豪强、致仕官员、乃至现职官吏及其亲属?),交易价格是否远低于常价?有无强买强卖、威逼利诱之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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