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动作快得很,背篼的藤条勒着肩膀,却没有人吭声。蘑菇往背篼里堆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怕惊动了夜里的什么。等最后一把塞进背篼,桩娃子抬头看着天空,银河依旧静怡的“流淌着”,月光仍如昨夜那般皎洁,像一个喂完奶的母亲,正低头爱溺的看着怀中的孩子那般。
院门是虚掩的,推时“呀”的一声。院子里的都停了:爷爷的烟袋悬停在半空中,二爷爷的二胡弓还绷着,奶奶端的笸箩里,刚出锅的窝头还飘着浓浓的玉米香,“这,这是...”爷爷的声音发哑,快步起身靠近背篼,伸手去碰背篼里的丁子蘑菇,指尖抖得厉害,数次将已拿到手上蘑菇落入筐中。
二爷爷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我说啥来着,这娃子就是个福星。”
奶奶便放下笸箩往围裙上擦着手,往爷爷们方向看了看:“他达,我看啊,先挑些最肥的,让大娃往外爷家送些去。”她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见的软懦——当年爷爷们逃荒到此,奶奶为了接济这一家子,执意嫁给爷爷时,外爷摔了她的陪嫁木箱,说“嫁个外乡人,有你哭的时候”。如今,满院子地上,屋顶上,这丁子蘑菇堆得都冒尖,倒像是替她把这些年的委屈,都晒成了能拿得出手的体面。
二爷爷拍着桩娃子的肩头,肯定的攥了一下,看着爷爷湿漉漉的眼睛,大伯二话没说,顺着爷爷们甩头的方向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身后留下了一串从外头山路上带回来土印子。
桩娃子蹲在屋檐下,看着弟兄们和奶奶把蘑菇往厢房搬,鼻尖又飘来那股干蘑菇的味——这次混着灶房里的窝头香,还有爷爷们茶碗里的茶香气。他忽然觉得,干燥的蘑菇香气和银灿灿的银河,好像终于在这院子里,拧成了一股实实在在的绳。
夜,像一块浸了水的黑布,沉沉压在北地的盐碱滩上。风穿过稀疏的沙枣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抽着鼻子。桩娃子蜷缩在那半人高的土包后面,土布褂子抵挡不住夜里的寒凉气,他把膝盖抱的更紧些,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那片白天不起眼的平坡地上。
白天的光景还在骨头缝里疼。铁锨扬起的盐碱土是白花花的,落在身上像撒了把盐,呛的人喉咙发紧。爷爷们佝偻着背,一锹一锹往远处挪,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间就洇成深色的点,转眼间又被风吹干,连点痕迹留不下。“得把这地翻过来,晒透了,让雨水浸浸,明年或许能种出点糜子。”爷爷擦汗时总这么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不信的盼头。桩娃子跟着挥舞着锄头,虎口都被震得发麻,心里却清楚这片被老天爷遗忘的土地,怕是种不出什么好庄稼。
可夜里不一样。
半人高的土包后面的地被他踩平了,和着盐碱露出底下板结的土。他在这里都守了十多天,从最初的揣着心发抖,到如今能在等待中迷迷糊糊的睡去,没有一次他能亲眼目睹神奇发生过程。每次都是眼皮盯着的时候越来越沉,下巴磕在双手抱着的膝盖上,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刚要滴到磨得发亮的补丁上时,他都会猛地一激灵,醒了。
胳膊肘上凉浸浸的,是口水,也可能是夜里的露水。他揉了揉眼,睫毛上沾着细沙,迷得眼发酸。借着皎洁的月光,他朝那片神奇的地方望去,无一例外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了起来。
还是那样,满满的一层,白生生的,圆滚滚的白顶子,顶着嫩黄色的菌褶,胖乎乎的白杆杆。它们像是听到了无声号令,齐刷刷地从土里钻出来,挨挨挤挤,把那片曾经只长碱蓬苦苦菜根的平坡铺的满满实实的。桩娃子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就下来了,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那些白生生的丁子蘑菇仿佛听的懂他的心声一般,就那样顽强的挺立在他眼前。
他想起十年前,自己才刚到爷爷膝盖高,跟着娘去野地里挖苦菜根。那时候风比现在还烈,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娘的手总是裂着口子,渗着血珠,却还是在冻土里根根刨挖。“娃,多挖点,挖多点就能熬到开春了。”娘的声音是哑的,后来就再也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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