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李白大部分时间在沉默地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栏杆，节奏时缓时急。他的朋友引经据典，我却更多地从诗歌给人的直观感受和内在生命力出发。我的角度是如此新奇，以至于那位朋友时而蹙眉，时而陷入思索。
辩论暂告一段落，那位朋友似乎也无法完全驳倒我，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僵持。李白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身，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凝重或探究，反而泛起了一丝带着酒意的、懒洋洋的笑容，仿佛卸下了什么包袱。
“罢了，罢了！”他挥了挥手，动作洒脱不羁，“崔颢之诗，如清风明月，自在圆满。李某今日，确实无诗可题矣！”
他承认了“搁笔”，但语气中已无半分无奈，反而有种超然物外的轻松。他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好奇：“李昀小友，你之言谈，颇有趣味。看似离经叛道，细思之下，却别有一番道理。尤其是这‘气象’二字，深得我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如同孩童找到了新玩具：“你说格律或伤气象，那你我今日，便不论格律，只取眼前之景，心中之情，随意吟哦几句，如何？不拘平仄，不问对仗，只求一个‘真’字，一个‘畅’字。”
考验来了！我心头一紧，随即又是一松。这正是我等待的机会，也是巨大的风险。在诗仙面前“作诗”，哪怕是“不拘格律”，也是班门弄斧。但这也是展示我“现代视角”和“天分”的唯一途径。
“先生有命，敢不从尔？”我稳住心神，拱手应承。
李白哈哈大笑，极为畅快，他随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将葫芦递向我：“先饮一口，壮壮胆色！”
我没有推辞，接过沉甸甸的酒葫芦，也学着他的样子豪饮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股暖流，也奇异地平复了我内心的紧张。酒气混杂着李白身上特有的墨香与风尘气息，这是一种穿越千年的、属于浪漫的滋味。
李白率先开口，他指着西沉的落日和浸染在霞光中的江水，朗声道：“落日酿酒江，倾泻三千里！”
豪迈，夸张，想象奇绝！将落日余晖比作酿造的醇酒，倾泻而下，覆盖三千里江面。这完全是李白式的语言，不受任何拘束，只有磅礴的想象力和极致的浪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知道，我必须接上，而且不能落入俗套。我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江水，望向更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和开始闪烁的星辰，努力将自己融入这天地壮阔之中，缓缓吟道：“…浮云作客舟，载我入星溟。”
我没有去对仗他的“落日”对“浮云”，“酿酒”对“作客”，而是承接了他的意境。他的酒倾泻天地，我的客舟便乘着这酒意（浮云），直上星河。将漂泊之感融入宇宙之浩渺，带一点孤独，也带一点超脱。
场面静了一下。
李白的眼睛骤然亮了，比天边的星子更亮。他猛地一拍栏杆：“好！好一个‘载我入星溟’！不拘泥于物象对应，而神思相接，气韵相随！小友，你果然未让我失望！”
他兴奋起来，又接连抛出了几个意象，如“江风梳骨透”，“夜鸟啄碎寒钟声”，每一个都极具画面感和超现实的意味。我集中全部精神，调动着我脑海中积累的所有现代诗歌的意象、通感、象征手法，谨慎地应和着。我写“月光如水，洗涤尘世倦容”，写“远山如黛，是大地沉睡的眉峰”，我甚至冒险用了“时间在矶头锈蚀成青苔”这样带有现代诗朦胧感的句子。
我们一来一往，不似作诗，更似一场精神的嬉游，一场意境的碰撞。周围的游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作诗的方式。李白的脸上洋溢着发现知音般的喜悦，他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从好奇的陌生人，变成了可以对话的“同道”。
这场别开生面的“诗会”持续了不久，却仿佛过了很久。直到月上中天，清辉遍洒，江面浮光跃金，与楼阁的阴影交织成一片迷离的画卷。
李白终于尽兴，他抚掌赞叹：“妙极！李昀小友，今日方知，诗还可以如此作！不拘一格，自有灵性！你这般年纪，有此见解，有此胆魄，实属难得。” 他话语中的赞赏，毫不吝啬。
他重新走到那面墙壁前，看着崔颢的诗，又回头看看我，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今日登楼，得见崔颢绝唱，已是不虚此行。更难得者，是遇你这位小友，解我心中块垒，开我一片新境。看来，这‘道不得’的景，未必非要‘道’在墙上。”
他吩咐朋友收起笔墨，显然彻底放弃了题诗的念头。但我知道，历史的轨迹，已经在我那七个字的蝴蝶效应下，发生了微妙的偏转。李白此次黄鹤楼“搁笔”的内核，已从纯粹的叹服，增添了一份对诗歌形式的新的思考，以及…一份他乡遇“知音”的欣然。
我们一同下楼，李白邀我明日去他暂居的客栈一叙，要继续探讨诗艺。我强压住内心的狂喜，恭敬应下。
站在黄鹤楼下的岔路口，李白与朋友拱手作别，身影融入武昌城的万家灯火之中。我独自立于江风之中，手心因激动而微微汗湿。初战告捷，我成功地引起了李白的注意，甚至得到了他的赏识。
然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股更深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我今日所言所行，是否过于急切？那些带着现代诗影子的句子，会不会引起他更深的怀疑？他对我的兴趣，究竟是源于对一个有才华后辈的提携，还是…对一个“异数”的本能探究？
江雾渐起，模糊了远去的背影，也模糊了前方的路。我知道，我敲开了那扇门，但门后是通往师座的坦途，还是无法预知的深渊？
夜风中，只剩下江水拍岸的呜咽声，仿佛在回应着我心中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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