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用指甲轻轻弹了弹茶杯,发出一声脆响,将众人从“真心镜”的寒意中惊醒。他如同从古井深处的声音传来:“镜中幻影,真假难辨,终是害人害己。今夜,我们不说镜,来说一方砚台——一方能让人下笔如有神,却专噬书生骨血的‘灵砚’。”
永州才子柳青源,虽有满腹才学,却时运不济,屡试不第。眼看家道中落,连赴京盘缠都难以凑齐,心中苦闷至极。这日,他在城外荒山散心,排解愁绪,不觉走入一片荒废多年的古墓群。
时近黄昏,阴风惨惨。柳青源心中发毛,正欲离去,脚下却被一物绊倒。拾起一看,竟是一方紫黑色的古砚。那砚台造型古朴,入手沉重冰凉,砚堂深邃,隐隐有暗光流动,更奇的是,砚边天然生有一道血红色的纹路,如同泪痕。
柳青源虽觉此物来自坟茔,有些不祥,但爱其古拙,又思及自身落魄,或许是个机缘,便鬼使神差地将砚台揣入怀中,匆匆下山。
是夜,他灯下苦读,想起前程渺茫,不由得悲从中来,一滴清泪恰好落在砚台那道血痕之上。诡异的是,泪水瞬间被砚台吸收,那血痕仿佛活过来一般,微微亮了一下。柳青源并未在意,磨墨铺纸,准备作篇文章抒发胸臆。
谁知下笔之时,竟觉文思泉涌,往日滞涩之处豁然开朗,字字珠玑,妙笔生花。一篇《穷途赋》写得是荡气回肠,将自己怀才不遇的悲愤渲染得淋漓尽致。写罢,连他自己都惊叹不已,觉得此文远超自己平日水准。
“莫非……是这方砚台之功?”柳青源捧着古砚,惊疑不定。贪念一起,便将那不祥的预感抛诸脑后。
此后,柳青源每次作文,必用此砚。果然篇篇皆是锦绣文章,不仅辞藻华美,更难得的是立意新奇,情感充沛,足以动人肺腑。他的诗文稿渐渐流传出去,竟在士林中博得了不小的名声,连一些名士大儒都对他刮目相看,称其为“遗珠之才”。
先前对他爱答不理的富商乡绅,如今也纷纷登门结交,赠金送银。柳青源一扫往日阴霾,志得意满,开始频繁出入诗会文宴,高谈阔论,接受众人的恭维。他不再满足于仅仅作文,更开始用这方砚台,为达官显贵撰写寿序、墓志,换取丰厚的润笔费。
然而,他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自己似乎越来越离不开这方砚台了。一旦离开它,便觉头脑空空,连最简单的句子都组织不起来。而且,他发现自己过去的许多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尤其是那些年少时纯真快乐、与功名利禄无关的片段,仿佛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抹去了。
更让他心悸的是,他偶尔在深夜对着砚台磨墨时,会恍惚听到极细微的啜泣声,那砚台上的血痕,也似乎越来越鲜艳欲滴。
这年秋天,柳青源携砚入场。有宝砚相助,他下笔千言,如有神助,自觉考卷完美无瑕。放榜之日,果然高中经魁,名动一时。
捷报传来,宾客盈门,柳青源醉倒在众人的奉承之中。是夜,他做了一个怪梦。梦中,一个身着前朝服饰、面容模糊的清瘦书生,正伏案疾书,状若疯魔。那书生时而狂笑,时而痛哭,最后竟一口鲜血喷在砚台上,气绝身亡。临死前,他喃喃道:“文章误我……虚名累我……魂魄尽付于此砚矣……”
柳青源惊醒,冷汗直流,再看枕边那方古砚,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紫光,那道血痕狰狞如血管。他心中恐惧,第一次生出将此砚丢弃的念头。
可当他拿起砚台走到井边,却发现自己手臂僵硬,无论如何也松不开手。那砚台仿佛长在了他手上,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手臂蔓延全身,脑海中响起一个充满诱惑又带着威胁的声音:“柳郎……你我已是一体……弃我,便是自毁前程,打回原形……你甘心吗?”
柳青源看着井中自己那苍白憔悴、眼带贪惧的倒影,想起往日的落魄和如今的风光,最终,对功名的贪恋压倒了一切。他抱着砚台,瘫坐在井边,颓然放弃了挣扎。
自此,他彻底沦为了古砚的傀儡。文章越写越华丽,名声越来越大,但他的人却越来越空洞,喜怒无常,性情大变,昔日的朋友都渐渐疏远了他。他仿佛只剩下一具靠着砚台驱动的躯壳,真正的“柳青源”正在一点点被吞噬。
数年后,柳青源官至翰林,却因文字狂悖,得罪权贵,被罗织罪名,罢官下狱。在阴暗的牢房里,他什么都没有带,只紧紧抱着那方古砚。
临刑前夜,狱卒送来断头饭。柳青源忽然状若癫狂,举起那方视若性命的古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牢房的石墙!
“砰”的一声脆响,砚台应声而碎!
碎片四溅,一股浓郁如血的墨汁从中涌出,腥臭扑鼻。伴随着墨汁涌出的,还有无数扭曲、哀嚎的文人虚影,其中就有柳青源梦中见过的那个前朝书生。这些都是在漫长岁月中被此砚吞噬的“才魂”!
柳青源看着那些消散的虚影,又看看自己那双因长期握笔而变形、却从未写出过真正属于自己文章的手,发出最后一声悲凉至极的惨笑:“哈哈……哈哈哈……好文章……好功名……原来……都是一场墨影的傀儡戏……我……我才是那最可怜的提线木偶……”
翌日,刑场。柳青源的人头落地。据说,流出的血,不是鲜红色,而是浓稠的、散发着墨臭的紫黑色。
而那方碎裂的古砚,连同那些被禁锢的才魂,一同化作了尘埃,再无踪迹。只留下一个警告:以魂换墨,终成墨鬼;迷失本心,纵有虚名,亦是行尸走肉。
说书人话音落下,茶馆内良久无声。众人仿佛都嗅到了那若有若无的墨臭,看到了那被欲望抽空了灵魂的傀儡书生。
老人默默收起茶杯,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最终落在一位听得入神、手指下意识模仿握笔姿势的年轻茶客身上,幽幽一叹:
“笔墨本是雅事,可一旦沾了不该沾的‘灵’,便成了锁魂的镣铐。诸位,你们追求的锦绣文章,究竟是发自本心,还是……早已被某种‘墨’浸透了呢?”
“今夜已深,散了吧。”
油灯熄灭,黑暗笼罩,只有那无形的“墨”,似乎还弥漫在空气里,等待着下一个心生妄念的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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