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酷热与喧嚣,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在缅北高原清冷的夜色里。窝棚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远处巡逻监工沉重的皮靴踏过泥地的声响,提醒着人们这片“黄金地”从未真正沉睡。
陆家那低矮破败的窝棚内,黑暗浓得化不开,只有一丝微弱的、摇曳的月光,从墙壁的裂缝和门帘的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勉强勾勒出里面三个蜷缩身影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稻草霉烂的气味、汗液的酸馊味,以及母亲韦秀英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的病气——那是一种混合着低烧发热和虚弱无力的气息,让人心头发沉。
陆小龙侧躺在冰冷的稻草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痛。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指尖传来的灼痛感更是清晰而持久。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无边无际的猩红、刀疤脸监工狰狞的面孔、父亲沉默而疲惫的背影、母亲摇摇欲坠的身形、还有那老妇人被鞭打时无助的呜咽……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偷偷睁开眼,望向母亲的方向。韦秀英背对着他,身体微微蜷缩,肩膀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偶尔传来极力压抑却还是漏出的一两声细碎而痛苦的咳嗽。父亲陆青山躺在中间,一动不动,但陆小龙知道他也醒着,那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死寂。仿佛没有尽头的死寂。这种寂静比白天的嘈杂更让人恐慌,它吞噬着一切希望,放大着所有痛苦。
就在陆小龙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被这沉重的黑暗和寂静压碎的时候,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如同叹息般的哼唱,如同破开冰封湖面的第一缕春风,悄然响起。
是母亲。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但那调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了千山万水的熟悉感,轻柔地拨开了窝棚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那是一首广西老家的山歌调子。歌词含糊不清,更多的是依靠旋律本身来表达情感。那旋律悠远、哀婉,带着南方丘陵地区特有的湿润气息和绵长的愁思,像山涧潺潺的流水,又像远方云雾缭绕的群山中传来的呼唤。
陆小龙的心猛地一颤。他屏住呼吸,生怕一点点声响都会惊扰这脆弱得如同梦幻的歌声。
母亲的歌声渐渐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多了一丝力量。她轻轻地、反复地哼唱着那古老的旋律,像是在对谁低语,又像是在独自祈祷。歌声里,饱含着对遥远故乡的深切思念,对往昔虽贫困却安稳岁月的无尽追忆,对眼前残酷现实的无声控诉,以及一种深埋于心底、近乎本能的、对美好生活的最后一丝向往。
在这片被罪恶之花包围的异国他乡,在这散发着霉烂和绝望气息的破窝棚里,这首来自记忆深处的故乡歌谣,仿佛拥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它穿透了物理的黑暗,驱散了心头的寒意,短暂地构筑起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温暖屏障,将一家三口紧紧包裹其中。
陆小龙静静地听着,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仿佛看到了老家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看到了村口清澈见底的小溪,看到了炊烟袅袅的黄昏,看到了邻居家孩子们嬉戏打闹的身影……那些早已被现实的苦难挤压到记忆角落的画面,此刻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却也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
他感觉到身边的父亲动了一下。陆青山翻过身,面向妻子,在黑暗中伸出手,轻轻地、极其笨拙地拍了拍韦秀英颤抖的肩膀。没有言语,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蕴含了千言万语难以表达的理解、安慰和相濡以沫的深情。
母亲的歌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丈夫无声的抚慰。随后,那哀婉的曲调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平稳,更加坚定了一些。她不再仅仅是为自己而唱,更是为丈夫,为儿子,为这个在绝境中紧紧相依的小家而唱。
窝棚外,似乎连风声都停止了呼啸,仿佛也在倾听这微弱却执着的歌声。就连远处监工巡逻的脚步声,似乎也下意识地放轻了些许。
这首简单的歌谣,成了他们对抗这个冰冷残酷世界的最温柔也最有力的武器。它提醒着他们,他们不仅仅是被编号、被驱策的苦力,他们是有根的人,他们有过去,有记忆,有彼此,有即使被苦难磨砺得面目全非却依然无法被彻底剥夺的人之情感。
陆小龙悄悄向母亲的方向挪动了一点,将身体贴近她冰冷的后背,试图传递一点微薄的温暖。他闭上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这救赎般的歌声里。白天的疲惫和疼痛似乎暂时远离了,内心的恐惧和迷茫也被旋律稍稍抚平。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铜锣依旧会刺耳地敲响,监工的鞭影依旧会落下,无尽的劳作和痛苦依旧会周而复始。但此刻,在这短暂的歌声里,他找到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和理由。
母亲的歌谣,就像黑暗深渊中摇曳的一星烛火,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照亮了少年心中最柔软也最坚韧的角落。这歌声,是关于家、关于根、关于爱的最后记忆,也是支撑他在未来无数腥风血雨的日子里,不至于彻底迷失本心的最初也是最后的力量源泉。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歌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均匀而疲惫的呼吸声。她终于带着对故乡的思念和家人的温暖,暂时逃离了现实的苦痛,沉入了睡眠。
窝棚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此时的寂静,已与之前截然不同。它不再令人窒息,而是充满了一种历经宣泄后的平静与祥和。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霉味似乎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由爱与记忆编织而成的坚韧力量。
陆小龙在父亲沉稳的呼吸声和母亲偶尔的梦呓中,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意。他紧紧攥着身上那件破褂子的衣角,仿佛攥住了母亲歌声里残留的温暖,慢慢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母亲的歌谣,是他们唯一的铠甲,也是他们共同守护的、绝不容玷污的圣殿。明天,生存的战争仍将继续,但至少今夜,灵魂得以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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