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虚弱,如同最粘稠、最冰冷的沼泽,将陆小龙一点点拖入无底的深渊。腹泻带来的剧烈绞痛虽然稍有缓解,但那种掏空五脏六腑般的虚脱感,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攫住了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他瘫软在溪边湿冷的腐叶堆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欠奉。寒冷,失去了剧烈颤抖的对抗,开始更加深入、更加彻底地侵蚀他的骨髓,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冰窖里的石头,体温正不可逆转地流失。
饥饿感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深沉的、弥漫全身的衰竭感所覆盖,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晕眩的空鸣,在他的颅腔内回荡。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扭曲,色彩失真,光线明暗不定。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嗡鸣和杂音,时而尖锐,时而低沉,掩盖了丛林原本的风声和水声。
他的意识,像一盏在狂风中摇曳、即将熄灭的油灯,在清醒与昏沉之间剧烈地摇摆。现实的痛苦和绝望,与大脑在极度衰竭下产生的混乱信号,开始模糊了界限。
起初,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光影在眼前飞舞。渐渐地,这些碎片开始凝聚,扭曲,变形……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猩红的罂粟花海。阳光毒辣,炙烤着大地。父亲就在不远处,弯着腰,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娇艳却致命的花朵。父亲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温暖的笑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陆小龙什么也听不见。他想跑过去,却发现自己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双脚,动弹不得。
场景骤然切换!
刀疤脸工头那张狰狞的、带着刀疤的脸猛地放大,占满了他的整个视野!工头在狂笑,嘴巴张得巨大,露出焦黄的牙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手中的枪口,黑洞洞的,对准了……对准了父亲!陆小龙想要尖叫,想要扑过去,但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冰冷的枪口喷出炽热的火焰!
“爹——!”他在心里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眼前的画面瞬间被泼满了浓稠的、温热的鲜血!整个世界变得一片猩红!父亲倒下的身影在血泊中扭曲、模糊……
“小龙……我的儿……”一个微弱、沙哑、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飘入他几乎停滞的听觉。
是母亲!
他猛地“睁大眼睛”(或许只是意识中的动作),看到母亲韦秀英就坐在他身边不远处那个破败窝棚的阴影里。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眼窝深陷,不住地咳嗽着,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捂着嘴。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晰,充满了无尽的悲伤、担忧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冷……好冷……”陆小龙感觉自己发出了声音,但实际上可能只是嘴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正蜷缩在母亲身边,渴望那一点微弱的温暖。
母亲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额头,但那手苍白、透明,如同冰雕,无法带来丝毫暖意。“活下去……小龙……一定要活下去……”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那咳嗽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仿佛要将她的肺都咳出来。陆小龙看到,那指缝间的破布上,渗出了刺眼的、暗红色的血迹!
“妈!妈!你别咳了!别咳了!”他焦急地想要抓住母亲的手,却抓了个空。母亲的身影开始变淡,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散。
“找到……找到……”父亲的声音突然又插了进来,低沉而急促,仿佛在极力叮嘱着什么,但话语的关键部分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枪声和追兵的叫骂声淹没!
“小杂种!滚出来!”
“看到你了!你跑不掉!”
现实中的威胁和记忆中的恐怖场景疯狂地交织、叠加!追兵的脚步声、拨开枝叶的窸窣声,与他记忆中父亲倒下的声音、母亲咳嗽的声音、还有他自己亡命奔跑时的心跳声和喘息声……所有这些声响,混合成一种令人疯狂的、混乱不堪的交响乐,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正躲在榕树根下,屏息凝神地躲避近在咫尺的搜索;一会儿又仿佛回到了那个绝望的黄昏,看着父亲倒在血泊中;一会儿又感觉母亲冰凉的手正搭在他的额头上,无声地流泪……
“活下去……”
“报仇……”
“冷……”
“跑啊!”
各种声音,各种影像,各种感觉,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疯狂旋转、切割。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正在地狱的边缘接受酷刑的煎熬。
痛苦、恐惧、悲伤、仇恨、以及对温暖和生机的极度渴望……所有这些最强烈的情感,在病痛的催化下,化作了最具体、也最扭曲的幻觉,反复折磨着他。
在这一切混乱的顶点,父亲的影像和母亲的影像似乎短暂地重合了。他们站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那光晕既像是罂粟花的猩红,又像是黎明的微光),同时对他伸出手,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庄严的期盼。
“活下去,儿子。”
“为了我们,活下去。”
这两个身影,这两个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短暂地定住了他意识中疯狂旋转的混沌。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莫名力量的暖流(尽管他的身体依旧冰冷),猛地冲垮了他内心的堤坝。
“爹……妈……”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冷皮肤的阻碍,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混入溪边的泥泞之中。
这泪水,仿佛带走了部分疯狂的热度。剧烈的幻觉开始缓缓消退,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沉、更加难以忍受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感。
他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寒冷和饥饿依旧如影随形。但那双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的眼睛,虽然依旧模糊,却少了一些涣散,多了一丝从最深层绝望中淬炼出来的、冰冷的、如同岩石般的坚定。
父母的幻影,是病中的噩梦,却也是濒死时唤醒他的最后一声呐喊。他们未能给他温暖和食物,却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将“活下去”这三个字,连同那血海深仇,更深、更狠地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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