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毗罗卫的夜空，星河璀璨，却照不亮悉达多眉宇间日益浓郁的阴霾。王宫的奢华与喧嚣，在他眼中渐渐褪色，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幔。生老病死，爱恨别离，这些他曾在宫墙外窥见的苦难，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使得锦衾绣被也难掩其心底的冰凉。
善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在心间。他尝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方法。他带来各国进贡的奇珍异宝，讲述远征商队带回的海外奇谈，甚至亲自组织盛大的马球比赛，希望能重新点燃弟弟对世俗生活的热情。
“王弟，你看这匹大宛良驹，日行千里，你若喜欢，哥哥便将它赠予你。”
“王弟，今日宴席上的歌舞，是来自东方的伶人，曲调新奇，可要再去听听？”
悉达多总是报以温和却疏离的微笑，礼貌地回应：“多谢王兄美意。”但那笑意，却从未真正抵达他深邃的眼眸。他的目光，更多时候是穿过雕花的窗棂，投向那无边无际的、被夜色笼罩的远方，仿佛在寻找什么答案。
这一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王宫。善慧处理完最后的政务，揉了揉眉心，习惯性地走向悉达多的寝殿。殿内灯火已熄，值守的侍卫靠在廊柱下打着瞌睡。善慧放轻脚步，正要转身离开，却隐约听到殿内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他心中一动，悄然贴近门缝。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见悉达多已然起身，褪去了平日里华贵的王子服饰，换上了一身粗陋的麻布衣衫。他正站在床前，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耶输陀罗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罗睺罗，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眷恋与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善慧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最不愿看到，也隐隐预感到的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他没有立刻冲进去阻拦，也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只是默默地后退几步，隐入廊柱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他的拳头在袖中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看到悉达多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额头，为妻子掖好被角，然后毅然转身，步履坚定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走向殿门。
当悉达多推开沉重的殿门，月光瞬间倾泻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清辉。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阴影中的善慧。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清冷的月光下交汇。
悉达多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与愧疚，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善慧从阴影中缓缓走出，脸上没有预料中的愤怒与斥责，只有化不开的悲伤与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仿佛怕惊扰了这决定命运的寂静：
“一定要走吗？”
悉达多看着兄长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的慌乱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的悲哀。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王兄，我必须去。若不能寻得解脱众生之苦的真谛，这王宫的繁华于我，不过是镀金的牢笼。我的心，无法安宁。”
善慧沉默了片刻，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并非阻拦，而是轻轻为弟弟整理了一下那粗糙的麻布衣领，动作细致而温柔，一如往昔。
“外面……很苦。”他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间。
悉达多眼眶瞬间红了，他抓住兄长的手，声音哽咽：“王兄……我知你疼我，护我。但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若我寻得答案，必归来与兄长相告。若我……客死异乡，亦无悔。”
善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湖泊。他反手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松开了。
“去吧。”他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宫外的道路，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去做你认为必须做的事。”
悉达多深深地看着兄长，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他后退两步，双手合十，对着善慧，对着这座承载了他二十九年欢乐与优渥的宫殿，深深一拜。然后，他猛地转身，再不回头，身影决绝地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在宫墙的拐角。
自始至终，善慧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移动一步。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雕，望着弟弟消失的方向，任由夜风吹拂他冰凉的脸颊。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直到确认弟弟已安全离开王宫守卫的视线，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走到弟弟刚才站立的地方，弯腰，从冰冷的地面上，拾起了一颗原本佩戴在悉达多王冠上的、不慎滑落的明珠。明珠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映照着他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他没有唤人追击，也没有惊动父王母后。
他只是将那颗明珠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握住了弟弟最后留下的一丝痕迹。然后，他抬起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了弟弟身影的黑暗夜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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