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楼”的后厨藏在主楼西侧,朝北的小窗糊着半旧的纱纸,风一吹就轻轻晃,把晨光割成碎金,落在泛着冷光的米白色瓷砖上。
瓷砖缝里还嵌着早年溅上的酱油渍,像老厨师手上洗不掉的老茧,透着股没断根的烟火气,可这烟火气如今却淡得可怜——上午十点,本该忙着备料、吊汤、切配的后厨,只站着李明远一个人,系在身上的蓝布围裙洗得发白,领口处还补着块同色的补丁,是他母亲生前缝的。
他面前的操作台擦得锃亮,正中摆着个青花细瓷盆,泡发了三天的广肚沉在温水里,像块温润的玉。
李明远蹲下身,指尖轻轻捏住广肚的边缘,指腹贴着那层细腻的胶质慢慢摩挲,又稍稍用力捏了捏,感受着内里的软硬度。
“还得再泡半个时辰,不然内里的硬筋没散,煨出来发柴。”他低声跟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后厨里打了个转,又落回瓷砖上。
身后忽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学徒小杨拎着个装着葱姜的竹篮跑进来,看见李明远这副模样,又悄悄放轻了脚步,把竹篮往墙角一放,就凑到旁边看。
小杨才来明远楼三个月,是李明远表叔硬塞进来的,说是“学门手艺混口饭吃”,可这三个月里,他见得最多的不是满座的食客,而是后厨里孤零零的李明远,还有前厅里总皱着眉唉声叹气的账房先生。
“远哥,这广肚泡了三天了还不够啊?我前阵子在别的馆子打工,见他们泡一天就下锅了。”
小杨挠了挠头,声音里带着点疑惑。他年纪小,没吃过多少好东西,也不懂什么菜系规矩,只觉得“快”就是好。
李明远没回头,依旧盯着瓷盆里的广肚,指尖又轻轻拨了拨水面,让温水没过广肚的每个角落:“别的馆子是别的馆子,咱明远楼做的是豫菜。广肚这东西金贵,是‘海八珍’里的头一份,可它性子也倔,泡发的时候急不得。第一天用温水泡,去表面的浮灰;第二天换三次水,泡掉内里的咸腥;第三天得用花椒水浸着,既除味又能让胶质慢慢醒过来。差一天,差一道工序,那味道就差远了。”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灶台边。
灶台上摆着个黑釉砂锅,是他爷爷传下来的,锅底已经烧得有些发黑,却没一点裂痕。
他掀开砂锅盖,一股浓郁的香味立刻漫了出来,老母鸡的鲜、火腿的醇、干贝的甜,裹着热气往人鼻子里钻,小杨顿时直了眼,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砂锅里的高汤泛着淡淡的琥珀色,表面几乎没有浮沫,只有细碎的泡泡沿着锅边轻轻滚动,像睡着了似的。“这汤吊了多久了?”小杨忍不住问。
“前天后半夜开始吊的。”
李明远拿起旁边的长柄勺子,勺子是纯铜的,柄上刻着个小小的“明”字,也是老物件。
他轻轻搅动着高汤,动作慢得像在绣花,“豫菜做菜,先讲汤,汤是菜的魂。这汤得用三年以上的老母鸡,去了皮和内脏,再加上金华火腿的中腰,还有晒干的瑶柱,冷水下锅焯透,再换清水,用文火慢慢吊。火不能大,大了汤就浑,味道散;也不能小,小了鲜味熬不出来。这两天我没敢离后厨太远,每隔一个时辰就来撇次浮沫,现在才算吊出了‘清而不淡,浓而不腻’的劲儿。”
说着,他用勺子轻轻撇去表面刚冒出来的一点浮沫,动作精准得像在挑拣米粒。
阳光从窗纱缝里漏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能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这两天为了吊这锅汤,他只在旁边的小榻上眯了几个时辰。可提到“豫菜”两个字时,他的眼睛里却亮得很,像灶膛里没灭的火苗。
小杨看着李明远的样子,又看了看砂锅里的高汤,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他下班的时候,看见李明远的二叔李建军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指着李明远的鼻子骂:“你小子就是死心眼!现在谁还吃你这慢工出细活的豫菜?人家来馆子吃饭,图的是快、图的是辣,你倒好,吊个汤要三天,泡个广肚要三天,等你做好了,食客早就走光了!明远楼要是真倒闭了,就是你害的!”
那时候李明远没反驳,只是攥着围裙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
小杨当时还觉得,李叔叔说得有道理,毕竟现在明远楼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有时候一整天都卖不出去一桌菜,账房先生都跟他偷偷说过,“再这么下去,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了”。
可现在看着李明远专注的样子,小杨又觉得,或许远哥是对的。
他凑得更近了些,看着李明远把泡好的广肚捞出来,放在干净的纱布上轻轻攥干水分,又用刀小心翼翼地修掉边缘的硬皮,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这广肚。
“远哥,这扒广肚,是咱豫菜的招牌菜不?”
“算,而且是老招牌了。”
李明远拿起刀,将广肚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每块都差不多巴掌大,厚度也分毫不差,“早年间,咱河南是中原腹地,汴京更是北宋的都城,那时候豫菜是宫廷菜的底子,扒广肚就是当时宫里的名菜。后来到了民国,开封的‘又一新’馆子,做的扒广肚,连蒋介石都爱吃。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在‘又一新’当学徒,这道扒广肚的手艺,就是他从师傅那儿学来的,传到我这儿,是第三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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