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的九十九级白玉阶,在初冬惨淡的阳光下,冰冷得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凛冽的朔风卷过殿前广场,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割肉。巨大的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杆顶端包裹的金箍反射着冷硬的光,映照着阶下黑压压一片匍匐的脊背——那是满朝朱紫、宗室贵胄、列侯勋臣,此刻都如同被无形巨手按在冰冷的金砖上,头颅深埋,不敢有丝毫逾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熏香、陈年木料的沉郁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压抑,那是权力真空骤然降临带来的无形重压,压得人喘不过气。
霍光立于御阶之巅,距离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髹金雕龙御座仅有一步之遥。他身上穿着簇新的玄色朝服,绣着繁复的十二章纹,腰间玉带紧束,佩着先帝特赐的七星宝剑。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似水,深邃的目光如同两口深潭,缓缓扫视着阶下那片鸦雀无声的臣服之海。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眼底深处,正翻滚着昨夜甘泉宫的血色与帝王临终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卿可自为之”。他臂弯间仿佛还残留着那幅《周公负成王图》冰冷沉重的棱角感,此刻却已化为无形的烙印,沉甸甸地烙在他的灵魂之上。
“吉时已至——”
黄门令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如同冰冷的金属丝线,骤然划破死寂,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沉重的、裹着玄色锦缎的殿门在数十名力士的推动下,发出“吱嘎嘎”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向内洞开。殿内深处,巨大的髹金蟠龙柱矗立在幽暗中,唯有御座两侧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在跳跃,将御座本身笼罩在一层摇曳不定、神秘而威严的光晕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殿门深处牵引。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霍光高大的身影遮蔽下,缓缓步出殿门的阴影,暴露在殿前广场刺目的天光下。正是年仅八岁的汉昭帝刘弗陵。他头戴小小的玄色冕旒,垂下的五彩玉珠帘随着他细碎的步伐轻轻晃动,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稚嫩的脸庞。身上那件为他量身改制、却依旧显得过分宽大的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如同一副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体压垮。他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惶恐、茫然,以及一种被骤然抛入风暴中心的巨大不安。他像一只被强行塞进华丽鸟笼的幼鸟,惊惶地扑打着无形的壁垒。
就在刘弗陵的脚步踏上冰冷的殿前金砖,被那骤然开阔的广场、黑压压的人群和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惊得身形微晃的刹那,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无声无息地扶住了他瘦弱的臂膀。那力量坚定而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
是霍光。
他微微侧身,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替小皇帝挡住了大部分刺骨的风和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他俯身,靠近刘弗陵的耳畔,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冕旒玉珠的轻微撞击声,直抵孩童惶恐不安的心底深处:
“陛下,勿惊。臣在。”
这简短的五个字,如同投入滚沸油锅的冷水,在阶下匍匐的人群中激起了无形的涟漪。无数眼角的余光,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向那只稳稳扶住幼帝臂膀的手,以及霍光那张沉静无波的脸。那不仅仅是一个动作,一句安慰,更是权力格局无声的宣言——从这一刻起,霍光,便是这幼主身后,那唯一能支撑起帝国天空的巨柱!是他在托着这江山,托着这龙椅!
上官桀跪在左侧武官之首的位置,距离霍光只有数步之遥。他低垂着头颅,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锁住霍光扶住幼帝臂膀的那只手,以及霍光紧贴在幼帝身侧、距离御座仅有咫尺之遥的位置!他宽厚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牙关在阴影中紧咬,腮帮的肌肉微微抽动。昨夜甘泉宫,霍光怀抱《周公图》染血跪拜的身影,与此刻他托着幼帝走向御座的背影,在他脑海中轰然重叠!一股混杂着强烈不甘、被抛离权力核心的冰冷失落,以及某种被刻意压制的灼热野望,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喉头那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浊气。
金日磾跪在右侧文官之首,他忠厚的脸上写满了忧戚与凝重。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霍光身上,而是越过霍光的背影,落在那个小小的、在巨大衮服包裹下显得更加无助的身影上。他看到了刘弗陵冕旒玉珠后那双眼睛里无法掩饰的惊惶,心中涌起一阵深沉的悲悯。当霍光低沉的话语传来,金日磾浑浊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欣慰,旋即又被更浓重的忧虑覆盖——霍光肩上这副担子,太重了。这幼主,也太小了。
鄂邑长公主跪在宗室女眷的最前列。她微微抬着头,精心描画的眉眼间,除了一丝应有的哀戚,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她看着霍光如同提线木偶般“扶持”着幼弟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宝座,红唇微不可察地撇了撇,随即目光便带着一丝挑剔,扫过幼帝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衮服,心中盘算着这新朝伊始,她这位长公主的份例用度,该是如何一番景象?丁外人那张俊俏的脸,和那些令人心醉的奢华许诺,悄然浮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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